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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梁,按说像他这样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人,应该四处漂泊了,可他硬是死守着黄沙梁不放,他在依恋什么呢。记得冯四唯一关心的一件事是——每隔一两年,就去找村长问问户口册上有没有他的名字。他好像很在乎自己是不是黄沙梁人。只要看见自己的名字还笔画完好地爬在那个破户籍本上,他就活得放心了。也有过一段日子冯四忽然不见了,像蛇一样冬眠了,没人清楚他死了还是活到别处去了。好像冯四有意跟村里人玩“捉迷藏”游戏,他藏好一个地方,期待人们去找他,先是藏得很深很隐秘,怕人们找不到又故意露点马脚。可是谁有空理他呢。这是一村庄大人,人人忙着自己的事。冯四藏得没趣有一天便忽然从一堵墙后面钻出来,悻悻地穿过村中间那条马路。其实,我想冯四压根不会跟谁玩游戏,他是个认真的人,尽管从没认真地做过什么事。
冯四一回到他那间又破又低矮的土屋,我便只能望着屋顶上那尊又粗又高的烟囱发愣:它多像一门大炮啊,一年又一年地瞄准着天空深处某个巨大的目标,静静地瞄着,一炮不发。这使冯四的夜生活显得异常神秘难测,他没有女人,他跟自己睡觉也能一夜一夜地睡到天亮。有几个晚上我溜到窗根也没听到什么,屋子里一片死寂,不知冯四正面朝一生中的哪几件事昏昏而睡或黑黑地醒着。
在我偷窥冯四时,肯定有很多双眼睛已暗暗观察了我很多年。每一个来到村里的人,都理所当然会受到怀疑,无论新出生的还是半道来的,弄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人们才会放心地和你生活在一个村里,这是很正常的事。况且,一个人要使自己活得真实就难免不把别人的一生当一场戏。
出门不久冯四遇到了张五,张五的上半辈子是在别处度过的,在冯四眼中他只有下半辈子。和这种人交往,冯四总觉得不踏实,在张五烟波浩淼的一辈子里,他只看见露出水面的三五块礁石。“看不见的岁月是可怕的。”冯四总担心会不小心陷进别人的一生里,再浮不出来。
张五正牵着五头驴,要卖到别处去。
“让驴换个地方生活,长长见识。”张五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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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吃惯了黄沙梁的草,到别处怕过不惯呢。”冯四说。
“没事。驴到哪都是拉车,往哪拉都一样用力……”
“不一样的。有些地方路平,有些地方路难走,驴要花好几年才能适应。”
说话时冯四注意到一头黑母驴的水门亮汪汪的,凭经验他一眼断定这是头正在发情期的年轻母驴,再看另四头,也都年纪轻轻,毛色油亮而美丽,不用往裆里乜也清楚都是母驴。一下子卖掉五头母驴,对黄沙梁村将是多大的损失。五头驴所干的活将从此分摊到一村人身上,也可能独独落到某几个人头上。他们将接过驴做剩的事儿,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忙碌下去——像驴一样。尤其一下子卖掉五头母驴,在缺女人一样本来就缺少母驴的黄沙梁,这种损失更难预计。作为男人,冯四首先为黄沙梁的公驴们想到以后的日子。没当过光棍的人不会想到这些事。冯四不知道驴为了什么理想和目标在活一辈子。凭他多年的观察,一头公驴若在发情期不爬几次母驴发泄发泄,整个一年都会精神不振,好像生活一下子变得没意思,再好的草料爵着也无味了,脾气变得很坏,故意把车拉到沟里弄翻,天黑也不进圈,有时还气昂昂地举着它那警棍一般粗黑的家伙吓唬女人。似乎它没日上母驴全都怪人。看来交配对人和牲口都是件顶顶重要的大事。而冯四光棍一辈子没娶上女人这又怪谁呢。怪驴。怪娶走女人的男人。我猜想有几个季节冯四真的羡慕过驴呢,甚至渴望自己立马变成一头公驴,把积攒多年的激|情挨个地发泄给村里的母驴。我们筋疲力尽或年迈无力时希望自己是一头牛或者驴,轻轻松松干完眼前的大堆活计。有些年月我们也只有变成牲口,才能勉强过下去那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便是村人们简单而又复杂的一辈子。由此可以推想,冯四替驴操心时也更多地为自己着想,现在他决意要留住这五头母驴。黄沙梁若没有了母驴,做个公驴还有多大乐趣。他想。
冯四(3)
“张五,我知道有个地方要母驴,那个村子里全是公驴,一头母驴也没有。一到晚上,公驴整夜地叫唤,已经好几年了,害得村里人睡不好觉。起先大家都以为鬼在作怪,最近一个细心人(也是光棍)才发现了根本原由——没有母驴,公驴急得慌。这阵子村里人到处打问着买母驴,我有个熟人,就在这村里,前天他还托我给找几个母驴,这不,碰到了你,这几头母驴赶过去,肯定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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