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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借故一人去上海就医,那里有青芸招呼,她是凡我这个叔叔所做的事,对之无奈,而又皆是好的。她待秀美色色上心,秀美亦觉得自己是胡家门的人了,与这个侄女是亲人相见。十几天後秀美回斯宅,一到家就上楼见我,这时正是旧历五月好晴天,她穿柳条粉红衫裤,头发剪短,面孔胖了,好像是个采茶的乡下姑娘。她满心得意,给我看看她已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她说医院动手术後回到旅馆,当晚肚痛发热,心想若是不济了,亦必要再见丈夫一面,翌日是青芸来陪她又去医院看,才看好的。我取笑她:“你初见青芸,是怎样说明的?不怕难为情?”她佯瞋道:“这也用得着说明?我只把你的字条交给青芸,我见她看了字条想要笑,却即刻端端正正接待我,我看出她真是爱你这个叔叔的。”
此後秀美仍只是三餐送茶饭时与撤馔具茶器时来我房里,总不逗留。我一人在楼上,惟听见她在楼下,又听见她到门口去了,又听见她从畈上回来了。一次她来送饭,我迎上去接,她是先把饭锅菜盘在楼板上放一放,好开房门锁匙,及至开了,她的人还立在房门口,且不进来,且不去端起饭锅菜盘,却倾身对我一笑,还比戏文里的俏丫鬟来得艳,直使我惊。这样的艳姿我只见过两次,另一次即是前年夏天爱玲捧茶来阳台上给我时,腰身一斜,看着我的脸,眼睛里都是笑,虽只得两次,但是不嫌其少,因为有过一次两次,已胜却莺歌燕舞无数。而虽有了两次,亦不嫌犯重,因为如同年年岁岁花相似,又如同佛菩萨的表情亦多是相似的,但是每见只觉人间无对,一刻千金。
我避免与爱玲通信,惟斯君去上海时托他递个字条儿。我原是个无机密的人,但小心起来也一等,且凡事抛得。爱玲带来外国香烟及安全剃刀片,使我想像她在上海如何与众人过着战後的新日子。她疼惜我在乡下,回信里有说王宝钏,破窑里过的日子亦如宝石的川流。那香烟我吸了,刀片我舍不得使用,小小的一包连不去拆动封纸,只把它放在箱子底里,如同放在我心里。此外是青芸也带了些日用品来。
我在楼上,惟知时新节物来到了盘餐。果然溽暑褪後,秋雨淅沥,到县城去的道路几处涨水,断绝行人,山风溪流,荒荒的水意直逼到窗前。亦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然後秋色正了,夜夜皜月。我写给爱玲的信里有说:“有晚窗前月华无声,只觉浩浩阴阳移,无有岁序甲子,好比是炎樱的妙年。”
我逐日写《武汉记》约三千字,这回竟是重新学习文字,发现写的东西往往对自己亦不知心。我做的事,当时多只是平地这样做了,不曾起过什麽依傍的想头,但事後追写,总拿书上的人物思想感情的类型来套,焉知不然。梁武帝问达摩:“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无圣。”又问:“对朕者谁?”达摩答:“不识。”我亦要去尽圣谛与识障,始能见物见其真。且人世之事,有其有的一面,有其无的一面,有的一面是品物流形,无的一面是天机所在,而且品物该是天机里织出来的文章。
《武汉记》我写了五十万字,等於学射,射中的十无二三,尽管写时是诚心诚意,写了出来仍十之七八是诳,《大学》里说格物还在诚意之先,真真不错,若未能格物,虽诚意亦不过是戏剧化的认真罢了。这《武汉记》写得不成其为一本书,但从一字一句的反省,渐渐明白了那些是本色,那些是浮气客气。
如此我亦才晓得了怎样去看他人的文章。爱玲带给我一厚册英文书,是近二十五年欧洲剧选,我把来都读完了,原来都是些怪力乱神,於身不亲的东西。倒是在楼阁板上翻出一道六朝文,其中庾信的《山铭》及《镜赋》、《灯赋》,一字一字我都读进了心里去。还有是《唐伯虎三笑姻缘》,我看了竟亦觉得不可及。又一本小调,如:“七把扇子紫竹根,一面鬼子来一面鹰。一面虾儿来戏水,一面兔儿来赶鹰,”那清洁活泼喜气,简直使我惊叹。
我躲在楼上整整八个月,这样到底不是个了局,也要顾到斯伯母的心想,温州且检查户口总也过了,不如仍去那边。我遂择定日子又离开斯宅。这次是斯君送我,取道上海。秀美倒亦不惜别伤离,临行惟嘱我凡事自己小心,到时候她会去温州看我的,说时她亲手给我整一整衣领。
是日我出了斯家门,到诸暨县城去的路上,只见田畈里与毛竹山里初阳照残雪。“昔我去时,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征人之诗,我却毫无怅触感念,对此景物,只如同学生忽然看见先生,惟是憬然。这憬然其实还比佛经里说的“觉”好。而路上我与斯君讲说我将来的出处,种种图谋打算,则宁皆是无心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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