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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的长夜,我知道它们来自我十年中所受的人身侮辱和精神折磨,是文化大革命给我留下的后遗症。事情并没有结束,我还在忍受痛苦的磨炼,我还在进行生死的斗争。经过了痛苦难熬的三夜,我几乎感到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也许是我的心逐渐恢复了平静,也许是我的脑子因疲劳而变迟钝,我又能沉睡了。即使有时还做噩梦,可是我不再心烦。“危机”似乎过去了,我松了一口气,我得救了。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又出现了无端的烦躁,不过只有两夜,而且每夜不到两小时。以后就没有再发生类似的情况。现在伤口也已经愈合。医生说等到秋凉再去医院动手术把囊肿取出,不会有麻烦。我也就忘记了那些难熬的不眠的夜。人原来就是这样健忘的。
在编辑《真话集》的时候,我重读了一年半中间写的三十则“随想”,忘记了的事情又给想起来了,因为从《人言可畏》起最后四篇短文都是在“危机”中间和“危机”前后写成的。它们使我记起当时的挣扎。特别是《人言可畏》,字数少,却在我的脑子里存放了好几个月,“危机”到来,自己在作拼死的斗争时,首先想起这笔心灵上的欠债。开始写它,我好像在写最后一篇文章,不仅偿还我对几位作家的欠债,也在偿还我对后代读者的欠债。讲出了真话,发狂的“危机”也过去了,因为我掏出了自己的心,卸下了精神上的负担。
我唠叨地讲自己的“危机”,只是说明作家的“思想复杂”。作家的脑子并不像机器那样,一开就动,一关就停,一切听你指挥。
细心的读者也可以看出《三访巴黎》和《知识分子》两篇并不是一口气写成的。两篇“随想”都是在去年年底和今年一月动笔,我写了不到三分之一就因别的事情干扰把它们搁在一边,差一点连原稿也不知去向,幸而后来我想起了它们,过了几个月找出原稿续写下去,总算按计划写成了。
那么“干扰”从哪里来?
可以说“干扰”来自四面八方。这些年我常有这样一种感觉:我像是一个旧社会里的吹鼓手,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要拉我去吹吹打打。我不能按照自己的计划写作,我不能安安静静地看书,我得为各种人的各种计划服务,我得会见各种人,回答各种问题。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却不得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我说不要当“社会名流”,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作家。可是别人总不肯放过我:逼我题字,虽然我不擅长书法;要我发表意见,即使我对某事毫无研究,一窍不通。经过了十年的“外调”,今天还有人出题目找我写自己的经历,谈自己的过去,还有人想从我的身上抢救材料。在探索、追求、写作了五十几年之后,我仿佛还是一个不能自负文责的小学生。
我的工作室在二楼,有时我刚刚在书桌前坐下,摊开稿纸,就听见门铃在响,接着给人叫了下去。几次受到干扰,未完的手稿也不知被我放到哪里去了,有的就石沉大海,只有这两篇不曾消失在遗忘里,终于给找出来加上新的内容同读者见面了。在我的长时期的写作生活中被“干扰”扼杀的作品太多了!所以听见门铃声,我常常胆战心惊,仿佛看见过去被浪费掉的时间在眼前飞奔而去。我只能责备自己。一个作家有权利为他自己的写作计划奋斗,因此也有权同“干扰”作斗争。
干扰(2)
最近人们忽然对已故法国作家萨特感到了兴趣,我听见有人私下谈论他。一九五五年十月他同德·波伏瓦访问上海,我在家里接待过他们。但是我当时很谨慎,很拘束,讲话吞吞吐吐,记得只谈了些像用第一人称写小说一类的问题。一九七九年我访问法国,他双目失明在家养病,曾托法中友协设法联系,打算登门拜访,却没有得到机会。一九八一年我再去巴黎,他已经逝世,听说有几万人参加他的葬礼。关于他的著作,我只读过两部多幕剧,也谈不出什么。但是他有一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不赞成“把作家分为等级”。他说过类似这样的话:“我们把文学变成了一种分为等级的东西,而你在这种文学中属于这样的级别。我否认这样做的可能性。”他的话的确值得我们深思。
在重视等级的社会里,人们喜欢到处划分级别。有级别,就有“干扰”。级别越高,待遇越好,“干扰”也越多。于是“干扰”也成了一种荣誉,人们为争取“干扰”而奋斗。看来萨特一口否认的“可能性”是毕竟存在的了。不是吗?
那么要发展我们的文学事业,怎么办?扩大级别吗?增加等级吗?不,恰恰相反,我看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让作家们受到最少的“干扰”。
一九八二年七月十四日
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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