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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便将冲锋枪从夹肢窝里伸向后面,大拇指倒压住扳机,注意力全用到前方,别怕羞,黑夜遮盖着你。这样,也能获得镇定;还有,帽檐要压低些,肯定能多点安全感,还会觉得自个两眼很有力气;千万别踩上枯枝败叶,它们会昧地一响,把你心脏刺穿。万一踩上了,那你就踩住别动,一动它们又昧地一响;冲锋枪是个安慰,你得牢记住它只是个安慰,千万不要搂火!因为你认准的趴在那儿的敌特十回有十回不是。你只需把眼睛转开,过一会儿再转回来看,就会庆幸自己刚才没犯傻。万一你走火,你在前沿就会被臭翻,侮得你直想让那颗子弹打在自己手板上;你千万别信老兵们瞎咋咋的惊险故事,他们是在把老辈人割碎了一块块零卖,他们自己可啥也没有;你一定得学会使自己放松,身上每处都软软的,随便挨住一株马尾松,脑中回想白天这里的地形地貌,于是这个黑夜才会归你所有;最后,你得体会敌特的心情——这太重要了,如果你想赢了,你就得和他们交心,就得有那么一会功夫恶狠狠地把自己想象成敌特,便会大悟:妈的,真正害怕的是他,这儿每棵树每个石头都够他怕的。你好悦意呐,竞有些盼望这儿每棵树每个石头都够他怕的。你好悦意呐,竞有些盼望敌特爬上岸来。哼哼,动的怕不动的,在乎的伯不在乎的,大眼圆瞪的伯半眼微笑的……
还有一绝:
当夜越缩越紧的时候,海风忽然变味,硬得象只榔头敲你的嘴脸。海面上涌来猛烈声浪,如同大海站了起来,轰轰隆隆摇摇晃晃地翻筋斗,那声音把四面八方塞得水泄不通,天地间容不下这头巨皮——国民党的心战武器:大喇叭,六行四排二十四个,每个都和波音飞机的喷气口那么大,功率或许更大。它用惊天动地的声音和你悄悄谈心,震得人简直站不稳,活脱脱是天塌了,掉下张大嘴。它从你双耳钻进去,再胀破你身躯钻出来。它把黑夜夺走,再掷来砸倒你。你若有种,就和它对骂,站不稳也要骂!它一句,你一句,发狂地同它对撞;否则,你会在令人窒息的声浪中缩成指甲盖那么点,甲虫似的在海滩上乱钻。……夜复一夜,年复一年,你渐渐宽容它了。候忽发觉:那声音不怎么震耳嘛。夜里,在那边,你还有个伴儿,和你一样辛苦。唉。
三
最初,是日子啮噬南琥珀。后来,便是南琥珀有滋有味地咀嚼一个个日子了。这儿一切都非同寻常。活着,力气把浑身骨节胀得咔叭响。携枪在沙滩上走走,俨然是自己垄断这片海域。再后来,日被嚼得太透,复又寡淡起来。蓦地悟到:不是自己垄断这片海域,竟是将自己配属给这块海滩哩。象那块礁石,象那株歪脖树,象树腰间那块疤节,象极目无数什么都不象的东西。他情愿把白天留给战友,夜里去海滩上岗。在黑暗中,他觉得轻灵、干净、快意。他违反执勤规定,把解放鞋脱下来,掖进腰里,赤脚深深地踩进沙中,享受沙的流动。他把海风吞进腹,再吁出去,犹如一遍遏制洗自己。
……黑影刚刚从按树林带里出来,南琥珀就捕捉到了,尽管它极象一株树影。刚才那里可没有东西,现在突然多了它,
肯定是人。黑影不动,南琥珀知道他在观察,所以也不动,甚至不把脸转向他。稍过一会,他感到那黑影朝海边移动了,顿时兴奋得发抖。他从雨衣下面慢慢抬起冲锋枪,无声地拨开保险,屏住气息,待黑影移到海水旁边那个废弃的地堡处时,猛然喝问:“口令!”
声音响得要命,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随即胆更壮,今夜要开晕吃。他隐隐期望那人不回答,自己才好开枪呵。一团火塞在喉管里。他想再喝问一声,却发不出声音。他拼命抑制射击的欲望。
那黑影碎在沙滩上,瞬间又跳起来扑向大海。啪啪啪,脚跺得很响很急。接着传来溅踏海水的声音。南琥珀端枪狂喊:
“傻瓜,回来,我开枪啦……”
这不是胸环靶、海漂物什么的,是人的血肉之躯呵。南琥珀迟疑了片刻,突然感到又愤怒又快活:干吧!他概略瞄准,稳稳扣动扳机,将二十五发子弹全部射出。枪托猛烈撞击他的肩胛,他的心脏跳得比枪托更凶,火舌刺花双眼,大团热气散去,面前更黑更静。他确信命中了。擦亮防水手电筒,提起冲锋枪,强撑着两条软面似的腿挨到海边。他看见一个男子躺在浅浅的海水中,面部露在水面上,身着短裤背心。旁边蹋着一个尼龙网兜,里面有两瓶白酒,一只充了气的橡皮球胆。男子胸、腹、颈有四五处贯穿弹孔,有的在喷血,有的只是渐渐渗红。男人还没死,他两肘在腰后一撑一撑,眼睛和嘴吃惊地张好大,拼命地喘,喉间“咕噜咕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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