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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你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要我。”“不明不白地要我。”“不明不白地要。”她竟然想他“要”她。她其实生怕他不“要”她。她只是希望他“要”得更正式一点。多么耻辱!而心爱的记忆里,其实还有比“杏姨娘”时代更加屈辱恐怖的故事——那天在码头,她同卢家的人失散后,曾经疯狂地呼喊寻找,又冒着风淋着雨蹲在码头苦苦守候,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找她。她不死心,还想一路等下去。码头工人每天在那里来来去去,收工时注意到了这个目光焦虑面容憔悴的美少女,猜也猜得到她遇到了什么——在码头上这些事几乎每天都有发生,不过平时都是老人或者小孩子,这么好运气有个美女守株待兔倒是很难得的——如果码头是“株”,那么不知应该说是她等来了他们,还是他们等来了她。他们走上前去,自告奋勇地要带她去找她男人。她信了,站起身跟着他们走。回想她的一生中其实吃过许多苦,挨过饿也受过累,倒是不曾被人骗过,还不懂得防备与猜忌。不懂设防的她随他们走进了一间又脏又窄的工棚,工棚里自然没有她的男人,却有许许多多想做她男人的人……她哭着,小小声央求:“我疼……让我睡一会儿吧,明天吧,明天行吗?”她的顺从和娇小居然让这些粗人也有了怜香惜玉之心,抱着细水长流的想法,意犹未尽地罢了战,笑眯眯问她:“你会做饭吗?”“会。我会做很多事,我可以替你们煮饭,洗衣裳,我吃得很少的……”若不是她的逆来顺受让他们放松了警惕,使她得以在他们熟睡之际偷跑出去,也许她的一生就要在那个黑暗腥臭的工棚里度过了,从此沦为码头工人的煮饭婆兼公众玩物。那真是她动荡生涯里最动荡可怕的一夜。如果她不是有这么一种忍耐到迟钝的个性,也许她就会疯狂;如果她是一个刚烈的女子,她或许会自杀,也许她很应该去自杀;如果她对她的爱情有更清醒的认识和追求,她会感到绝望,并会因为绝望而麻木,枯槁,一蹶不振。但是她本性健忘,或者说她性情中有一种择善的本能,使她避重就轻,很容易感到欢喜,对一切无可逃避的烦恼苦难都承担下来,并转瞬忘记。她承担那些折磨,就好像接受太阳落山后天色自然会黯淡下来那样理所应当。她不会对她承受的痛苦比实际看重哪怕一分一厘,她天生有种客观的精神,对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淡然面对;同时她又总是对未来有一种莫名的向往与向善,一厢情愿地认为那一定是更好的,更顺利的。这种自信和希望支撑着她,使她总能化险为夷,经过人生所有的荆棘与拐弯。就像这一个早晨,她刚刚逃离了又脏又臭的工棚,便把曾发生的一切灾难给忘记了——也许不是忘记,而是刻意地放置一边。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既然过去了,又何必再想?这便是她的处世哲学了。她就是凭着这一种哲学得以在陌生土壤中像一株移栽的桃花树那样存活下来,而且不论经过什么样的风霜,都可以依然娇艳。她本能地沿着旧路回到码头,像一匹识途的老马那样,又回到她与卢家人失散的地方。她不相信他们竟会这样抛弃了她,尤其不相信大少爷会不管她。但是她又自我安慰地想:他也还病着,自顾不及呢。这样想着,她却又替他担忧起来,不知道他现在好过一点没有,又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掉队,说不定不止她一个人,说不定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了所有的人。不是他们把她丢了,而是她把大少爷给丢了。倘使以后都找不到他,看不到他,那便怎么好?她抱住肩膀哭起来,蹲得很低,哭得很伤。然而哭过也便算了,开始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大概是找不回卢家的人了,但总不能守在这里等死。码头工人来来往往,认不得这一伙是不是昨天那一伙,即使不是,也难保他们不是一样的想法和做法,自己又会不会再遇到一样的袭击和羞辱?她决定站起来开步走。可是又不知道该向哪边走。是走到街上去一家店一家店地敲门问要不要找人帮工呢,还是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去讨饭先果腹再说?街道上有那么多车,汽车、电车、人力车,谁也不给谁让路,都奔着挤着赶功夫,不知道为什么这般急切。还有这里的灯也古怪,有闪的,有转的,还有又闪又转的,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的,也忙乱得很。她在那些车与灯之间闪躲着,趑趄着。经过绣庄时,她想自己在府里也是学过两年绣花的,也许可以在那里做女工,可是转念又想,她没有保人,人家不会用她的。经过饭铺时,她想先进去吃一顿,吃饱了再照实说没钱,然后求老板让她做工来抵。但是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褴褛,便放弃了,小二根本不会放她进去的,她谁都骗不了。经过报馆时,她又想或者应该进去登个寻人启事,好叫卢家的人知道到哪里找她,可是没有钱,报社又怎么肯让她登呢?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