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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在瘫子村这个名字上浸淫下去!知道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叫淫么?”姜斯年教授久立窗前,喃喃地说。他高大微驼的背影在夕光中漫射着一种沉重感。
第二天清晨,我就拎着几个鸡蛋和一纸杯牛奶扎进了无限幽深的省立图书馆。我想抵达姜斯年教授所说的淫。这或许也是我患上严重的考据癖的肇始。忙了一日,我要搜寻的书都找到了。这几本书仿佛是整座图书馆中蒙尘最厚、霉味最重的典籍。在一本名叫的书中我找到了几个涉及“瘫子村”的段落:“自峡山口至瘫子村,百里泽国,溺毙者累以数十万计。有矫健者泅聚于涛中树梢,与毒蛇共悬一株,人蛇俱惊、互不相侵”,“十室九空,积尸成疫”,“沿淮各族长者齐至瘫子村梅祠,议冬春疏浚之事,终不决”等等。按此记述,瘫子村在淮河灾难史上果应是个绕不开的小村子,只可惜现版的地图上,已嫌俗将其改作了滩子村。在《疏淮志之人物记》中也发现了梅修山的名字,受内容所限,该书对梅修山创立南拉魂腔戏班的事只字不提,只记述了他作为一个“有名望者”夜闯总督府强筹水利之银款的事,用的小说的笔法,光是描述总督府恶狗逐人的场景就花了两百多字,而真正的要害处却又语之粗略。唉。
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正当我在一堆霉书中忙得灰头土脸,也为将赴这样一个村落兴奋不已时,头顶的一排灯却倏地一下灭了,室内霎时暗了下来。像有一个巨大的阴影猛地砸了下来。这些竖排字、缺标点的古籍本来就累得眼球涨疼,这下没辙了,瞅瞅四周早已没了一个人,我大叫一声:管理员!
没有人应声,那个管理员却迅疾地过来了。她站到我身后时,我一扭头,吃了一惊。我看见了这辈子叫我最难忘记的一张脸。她的脸异乎寻常地白:一种煞白。那种仿佛在深宅中被满脑子冥想熬了许多年的一种煞白,却又不显得干枯,分明有着一层淡淡生润的纤毫光泽。我心想,这种煞白,若长在一个深居巷底的老算命先生或是一个怨妇的脸上,倒也说得过去,或者干脆它长在我的导师姜斯年教授脸上,也与他终年“浸”而“淫”于其中的史学,有一种神韵器质上的暗合。这样的煞白,它怎么也不该生在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脸上呀。她的头发蓬松,草草地用一根短绸片子掠起,扎在脑后。厚厚的镜片在鼻梁上略往下坠滑着,眼光有一半是越过眼镜的上边沿过来的,她的眼神宁和幽深,像是眼睛的背后接着一条长长的邃洞,朝外冒着一股子寒气。身子站在了你的对面,黑黑的瞳孔却像在放弃似地退缩,退得很远很远。不知如何会有这样的效果,多年来我一直迷陷于这双眼睛之中。我想,长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女人,一定是复杂的。后来我被一本名叫《莲花的肉身之香》的古闲书中的女主人触动,老觉得那个总持把绣花团扇在池边晒太阳的她,就是这个图书管理员。我在它的扉页上,试图勾画出一双这样的眼睛,费了好多天的功夫,有了轮廓,却总觉少了它的神气。
她的脸很瘦削,身躯却又不匹配地异常饱满,洗得多处发白的蓝卡其布工作服胸前高高隆耸,第二粒扭扣好像随时要被绷飞了,击伤你发着呆的眼睛。一种入了膏腴的肥沃。这样的脸和身躯体让人疑惑是一种嫁接。刚才还挤满我脑中的淮灾的浪头,哗地一下就退净了,我怔怔地盯着她的眼。笼罩着我的姜斯年教授的考据癖也哗地一下,没有影子。她扫了一眼我手中未及放下的古书。
“咋啦?”
“灯坏了。”
“没事的。这灯有点神经质,常莫明其妙地坏,等一会儿又会自个儿亮了,像闹鬼似的。到这个角落来看书的人都怪兮兮的,连灯都犯了病。”说着,她扑刺一下就笑了。
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接不上话茬。以后的无数次回忆一进行到这里,就被狠狠地卡断了,除了深深的难堪的沉默,我记不起那一刻内心活动的任何痕迹了。可能的情形是这样的:两人奇怪地对视了不知多久,我撑不住了。我昏头昏脑地抱着几本书回到桌边,没料她抬脚也就紧跟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