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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涛说:“唔!我来看你,大伯!”
老套子弯着腰站起来,嘟嘟囔囔地说:“咳!人贫志短,马瘦毛长呀!和你爹俺们短不了说话儿,和你说的话可不多。你是读书人,俺是老庄稼汉嘛!”他用棉袖头子连连擦着眼。酱色的脸上,皱起大深的纹路,弯弯曲曲象一条条小河。一身老毛蓝粗布棉裤袄,穿了十几年,边沿上绽出棉花套子来。他伛偻着背,对着江涛站着。脚跟蹬在鞋后跟上,棉鞋尖翘起老高,象是一对小楼子船。
江涛坐在炕沿上说:“大伯,也该寻个人手,你缺手缺脚的,又没个做饭吃的人儿。”
老套子冷笑两声,说:“哼哼!你看看咱这个家当,吃没吃的,住没住的,穿没穿的。
人手儿不能象铺盖卷,打起来背着走。咱快下世的人了,还寻什么人手儿?“
江涛说:“又没个孩子,谁给你做饭?再说一上了年纪,不闷得慌?”
老套子抹了一下鼻子,说:“看看你说的!没有人手儿,那里来的孩子!说是做饭,也不过年前年后这么几天。咳!这一辈子,净吃现成饭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很深的哀愁,不住地摇头。
江涛实在同情他,觉得这位老人的一生太苦了。他说:“你辛苦一年,在当家的院里吃几天饭算了,还回家来安锅立灶,你会捏饺子吗?看你这冷屋子冷炕的!”小屋里也实在不暖和,冬天的风是尖戾的,隔着蒿荐,隔着窗上的缝隙,探着头钻进来。只是一小股风,吹在脸上就觉得很冷。
老套子盛上岗尖一碗山药粥,说:“大侄子你先吃,我就是这一个碗。”
江涛两手捧着,把碗递给他,说:“我吃过了,大伯你吃吧!”
江涛拿起笤帚,给他扫扫地,又扫了扫炕。老套子冻得浑身打颤,两手捧着碗,蹲在灶火门前,拨出点火来烤着。一边烤一边吃。他说:“常说,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儿。咱外族外姓的,怎么腆着脸去吃人家过年的饺子?”
江涛说:“你自格儿又不会捏。”
老套子吸吸溜溜地喝着山药粥,边喝边说:“咳,手指头这么粗。我想大年初一那天,和一斤面擀个大饼,把肉馅摁窝儿扣上,捏一个大饺子。盖上锅盖煮个半天,煮熟了两手抱着就吃。嘿!一嘴咬出个小牛犊子来,真香呀!”说着,咧开大嘴,似乎吸哈着肉饺子的香味。又说:“反正新年正月里,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儿做。”他又呲开大黄牙笑着,说:“还有个好法儿,把油搁在锅里,搁上点葱花炝炝锅。搁上肉和菜,拨上两碗面鱼,这和饺子是一样。饺子也不过是肉加菜加作料。”他左手端碗喝着,右手拿着筷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似乎对他多少年里体会到的这点人生经验,很觉得意似的。
两个人说了会子话,江涛心里直发急。左说右说就是说不到本题上。他又说:“你风吹日晒地辛苦一年,连个痛快年也过不上。受一辈子辛苦,挣不上个土地、家屋、老婆孩子……”不等说完,觉得鼻子尖上发酸,想流出泪来,他实在同情这位老长工。
老套子说:“这扛长工,就是卖个穷身子骨儿,卖把子穷力气,能不受风吹日晒?今年做不好活,来年谁还肯雇?常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呀!穷人们扒住个碗沿子,不容易着哪!自从十几岁,我一连给冯老兰扛了几十年的长工,后来他换了作派,把牛卖了买了大骡子大马。要不啊,我得给他干到老死。咳!咱也是老了不行了,才给冯老锡轰这两个破牲口。”
江涛根据人愈穷,受的压迫愈大,革命性愈强的规律,今天越谈越摸不着门径。他这时才明白,农民在封建势力的压迫下,几千年来的传统观念,不是一下子能撼动了的。说真的,他还非常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一时急躁得憋不住,索性开门见山,把抗捐抗税,抗租抗债,反对盐斤加价,反对验契验照的话,一股脑儿都搬出来,看老套子有什么反应。
老套子一听,就不同意。喷着唾沫星子说起来:“看你说的!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惯例。不给利钱,算是借帐?没有交情,人家不借给你!私凭文书官凭印,文书上就得盖官家的印。盖印,就得拿印钱。地是人家苦耪苦掖,少吃俭用,经心用意整来的,不给人家租钱,行吗?人家不租给你!人家贩来的盐嘛,当然要加价呀,谁不想多赚个钱儿?车船脚价,越来越高,水涨船高呗!”他说着,不断抬起头来,想着他一生走过来的生活道路,认为那是一成不变的。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改变它。总觉得,船走顺水比走戗水顺利得多,也犯不着去找那个麻烦。他唏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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