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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腊月里的事,街上天寒地冻,空气里提前飘荡着为春节熬猪油的香气,油坊镇上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年,我们家不过年。我在油坊镇上的家要消失了,怎么过年呢?我们去船上,母亲也要搬家。我不知道母亲搬家为什么那么仓促,就像急于离开坟墓一样,她手忙脚乱,不停地催促她请来的两个码头工人,快点,请你们快点。结果她把一只花布包扔在我的床上了,我随手一翻,从花布包里翻出了那本工作手册。母亲用画报纸为工作手册制作了一个封套,乍一看,工作手册就像一本隆重出版的书籍,封面是《红灯记》里李铁梅的大半个红润的脸,封底可见李铁梅的一只手,举了一盏完整的红灯。母亲搬家的时候父亲躲在茅房里,我只有很短的时间思考,怎么处置这个特殊的本子,结果我作了一个最大胆的决定,不上交父亲,也不归还母亲,我把那本工作手册藏在了我的被褥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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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生活作风(9)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是由于母亲的疏忽,还是故意的安排,也许离婚终结了一切恩怨,她想把父亲的罪证交给他自己处理吧?我不清楚,也不敢问。我不知道我是为谁隐藏这个本子,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母亲,也许是为我自己?这个不可声张的秘密,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对母亲的记录倒背如流,或者说我对父亲的罪状倒背如流。我记得工作手册上的每一个字,即使是怀着愤恨,母亲的字迹仍然工整,娟秀,平心而论,手册上的主题内容并没有超越我的想象,生活作风就那么回事,母亲记录了我父亲对她的背叛,数量,时间,地点,偶尔地她在空白处留下了一些愤怒的批注,无耻,下流,气死我了,还有一些红墨水画的感叹号,看上去血淋淋的。最让我吃惊的是一些姑娘媳妇的名字,竟然有那么多女人与父亲有染,我同学李胜利的母亲名字也在上面,还有赵春堂的妹妹赵春美,还有废品收购站的孙阿姨,还有综合大楼的小葛阿姨小傅阿姨,她们平时多么端庄啊,多么正派啊,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的名字都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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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河流
河岸 27。 河流
那年冬天我告别岸上的生活,随父亲奔向船与河流,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次永远的放逐,上船容易下船难,如今我在船队已经十三年了,再也没有回到岸上。
人们都说,我是被父亲困在船上了。有时候我赞同这样的说法,这说法给我乏味苦闷的生活找到了一个借口,但是对于我父亲来说,这借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闪着寒光,时刻对准着他的良心。有时候我对父亲的不满无可抑制,会用这把匕首对着他,控诉他,伤害他,甚至羞辱他,更多的时候,我不忍心如此对待父亲。在船队航行的日子里,我低头看见舷下的河水,会觉得自己被千年流水困住了;我看见岸上的河堤、房屋和农田,会觉得自己被河岸困住了;我看见岸上熟人的面孔和陌生人的身影,看见船队的其他船民,我觉得是那些人把我困在船上了。只有在船队夜航的时候,河流暗下来,整个世界暗下来了,我点亮船头的桅灯,看见昏黄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投射在船头,那么小那么脆弱的一摊黑影,像一摊水渍,水在宽阔的河床中流淌,而我的生命在一条船上流淌,黑暗中的河流给我启示,我发现了我生命的奥秘,我,是被自己的影子困在船上了。
金雀河两岸的城镇乡村曾经遍布邓少香烈士的足迹。刚到船队的那一年,我父亲对他的血统还很乐观,他坚持认为那个烈士遗孤鉴定小组来路不正,对他充满了敌意和偏见,所谓的鉴定结果,不过是借刀杀人,是一次疯狂的迫害。在我父亲的信念里,他随船队沿河漂流,是在烈士母亲邓少香的怀抱里漂流,因此他感受到了一种虚幻而巨大的安宁。船过凤凰镇,父亲指着镇上高低错落的木屋告诉我,你看见了吗?那个祠堂,黑瓦白墙的房子,原来做过你奶奶藏枪的秘密仓库。我在船上眺望凤凰镇,小镇上空烟雾缭绕,我只看见化肥厂的烟囱和水泥厂的窑塔,怎么也看不清那间黑瓦白墙的祠堂,我对祠堂不感兴趣,向父亲打听凤凰镇的棺材铺在什么方位,我父亲怒声道,什么棺材铺?没有什么棺材铺,你别听别人污蔑你奶奶,她不是什么棺材小姐,她用棺材运送枪支弹药,是革命需要!
河岸 28。 河流
他固执地用手指着一个方向,让我仔细看那祠堂的遗址,就在那排木屋的后面啊,你怎么看不见?我怎么也看不见祠堂,我说,没有棺材铺,也没有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