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部分(第1/4 页)
装玻璃窗的小屋子。在《激流》中玻璃小屋是不存在的。在我们老家本来没有这样的小屋。我还记得为了大哥结婚,我父亲把我们叫做“签押房”的左边厢房改装成三个房间,其中连接的两间门开在通入里院的过道上,给大哥住;还有一间离拐门很近,房门开向内天井,给三哥和我两个住。到了我离家的前两三年,大哥有了儿女,房子不够住,我们家又把中门内台阶上左右两块空地改装成两间有上下方格子玻璃窗的小屋,让我和三哥搬到左边的那间去,右边的一间就让它空着。小屋虽小,冬天还是相当冷,因为向内天井的一面是玻璃窗,对面就是中门的边门,窗有窗缝,门有门缝,还有一面紧靠花园。中门是面对堂屋的一道门,除中间一道正门外,还有左右两道边门。关于中门,小说《家》描写高老太爷做寿的场面中有这样的话:“中门内正对着堂屋的那块地方,以门槛为界,布置了一个精致的戏台门槛外大厅上用蓝布帷围出了一块地方,作演员们的化装间。”以后的玻璃小屋就在这“戏台”的左右两边。
我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我居然回到了我十几岁时住过的小屋,我还记得深夜我在这里听见大厅上大哥摸索进轿子打碎玻璃,我绝望地拿起笔写一些愤怒的字句,捏紧拳头在桌上擦来擦去,我发誓要向封建制度报仇。好像大哥还在这里向我哭诉什么;好像祖父咳嗽着从右上房穿过堂屋走出来;好像我一位婶娘牵着孩子的手不停地咒骂着走进了上房;好像从什么地方又传来太太的打骂和丫头的哭叫。好像我花了十年时间写成的三本小说在我的眼前活了起来。
李宗林同志让同来的人给我拍摄了一些照片:我站在玻璃小屋的窗前;我从堂屋出来;我在祖父房间的窗下等等,等等。我同他们谈话,我穿过那些空荡荡的房间,我走过一个一个的天井,我仿佛还听见旧时代的声音,还看见旧时代的影子。天色暗淡起来,我没有在门房里停留,也不曾找到我少年时期常去的马房,我匆匆地离开了这个把梦和真、过去和现实混淆在一起的老家,我想,以后我还会再来。说实话,对这个地方我不能没有留恋,对我来说,它是多么大的一座记忆的坟墓!我要好好地挖开它!
然而太迟了。一九六○年我第四次回成都,再去正通顺街,连“藜阁”也找不到了。这一次我住的时间长一些,早晨经常散步到那条街,在一个部队文工团的宿舍门前徘徊,据说这就是在我老家的废墟上建造起来的。找不到旧日的脚迹我并不伤感。枯树必须连根挖掉。可是我对封建制度的控诉,我对封建主义流毒的揭露,决不会跟着旧时代的被埋葬以及老家的被拆毁而消亡。
二月六日
买卖婚姻
前不久我接到一个在西北工作的侄女的信,信里有这样一段话:“从明年起我打算慢慢积蓄一些钱。替大儿子过几年办婚事准备点钱。这地方相当严重。孩子结婚,男家要准备新房里用的如大立柜、五斗橱、高低柜、写字台、方桌、沙发、床、床头柜等等一切东西;要给女家彩礼钱。此外男家还要给新娘买手表、自行车和春夏秋冬穿的里里外外的衣服。结婚时还要在馆子里待客,花销相当大。而女家只给女儿陪嫁一对箱子、两床被子、少量衣物和日用品等。现在年轻人要求更高了,新房里还增加了录音机什么的。人们都说把女儿当东西卖,太不像话了,但有什么办法呢?”
她讲的无非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在全国各省市都有人这样做,当然也有人不这样做。但这样做的人为数并不少。而且似乎越来越多。我说“似乎”,因为我没有做过调查研究。根据我个人不很明确的印象,“文革”初期我还以为整个社会在迈大步向前进,到了“文革”后期我才突然发觉我四周到处都有“高老太爷”,尽管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新旧服装,有的甚至戴上“革命左派”的帽子。这是一个大的发现。从那个时候起我的眼睛仿佛亮了许多。一连几年我被称为“牛鬼”,而一向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真正的“牛鬼”却穿起漂亮的衣服在大街上游逛。我指的是封建残余或者封建流毒。当时我已从“五·七”干校回来,对我的批斗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我每天到单位学习,人们认为反封建早已过时,我也以为我们已经摔脱了旧时代的梦魇。没有想到残余还在发展,流毒还在扩大。为了反对买卖婚姻,为了反对重男轻女,为了抗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用笔整整战斗了六十年,而我的侄女今天面对着买卖婚姻还是毫无办法。二十几年前她结婚的时候,没有向人要过什么东西,也没有人干涉过她的婚姻。可是她的儿子却不得不靠钱财来组织新的家庭。难道这完全是旧传统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