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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丹埋头,在沉静的钟磬声里,握箸的手颤抖不已,他狠狠地撕咬炙烤的肉,鲜嫩的汁液从富有弹性的组织中涌出,充溢了口腔。在磨齿的咀嚼间,在软腭的吞咽间,他极力抑制自己的愤怒与悲哀:为他们对秦国的恐惧而愤怒,为他们的恐惧是如此理所应当而悲哀。他仰起头来,将北地的烈酒一口气灌入喉咙中,险些把自己呛着,酿液清冽辛辣,仿佛有一团火落到咽管里,燃烧跃动,烧得他的脑子昏昏然起来。那沉重地握在手中,铸有美妙莲纹的青铜的樽,被他一把抛到筵席上,发出铿锵的撞击声,几滴残酒洒落出来,浅金色的烛火下,微弱地发亮。
“学生想让秦王死。”这场带着面具的宴会结束后,他立即派人将头发花白的老太傅请到自己的住所,恭恭敬敬对他说。
老太傅迟缓地抬眼,那投向久别重逢的学生的一瞥,轻飘飘地,仿佛隔着百年的烟云与风雨,显得那么波澜不兴,那么麻木不仁,同时,怜悯、沉着又无奈。对于太子的惊人之语,老太傅并不恐惧,也不惊异,一切都像是在他意料之中,他平静地瞧着身份尊贵的学生在灯火下咬牙切齿,寻即低低地发出悲怆的叹息。
“太子殿下,我知道你在秦国受了委屈。”他慢吞吞地说,声调嘶哑,漫不经心:“但是,秦国的土地已经遍布了天下,秦王的威严,足以让三晋屈服,易水之北,现在还不知道该是谁的。”话尾几个字放慢,再慢,审慎仿若有千钧之重:“臣知道,您与秦王曾经有故,然而,跟他计较细枝末节,毕竟是不明智的,因为人,总会变。”
——他变了,早已化为一头龙,金黄色的龙,龙角尖利若匕首,背鳍和鳞片折射宝光,周身围绕祥云与火焰。他不是漫长的午后你怀里的那个孩子。他走上丹樨金銮,走向九州之巅。他已经剥掉了他的苍白、孱弱与怯懦,不要去触拂他的逆鳞。
“可是,燕秦不两立——”
燕丹对太傅的劝诫不以为然,他以恭顺的姿态,沉重且坚决地说,大约是高烛台上投下的灯火太过刺目,他略微垂下眼去。于是那深茶色的眸子内仇恨的目光,又笼罩上一层浓密的阴影,从苍白面庞上压抑地投射到自己的指尖,投射到暗纹累叠的深色礼服与宽大的衣带之间。
不,确切地说,是他与秦王不两立。
燕丹动了动,仿若突然有了生命的积尘的木偶。他将躯体稍稍前倾,为了支撑上身的重量,三根手指按在红黑相间的漆木案几上,指节绷紧仿佛拉到极限的琴弦,以一种美妙的、即将倾颓的姿态。由于太过用力,关节微微泛白,那与绘画的几面贴合的年轻的指尖,就愈发的朱红,鲜润夺目起来。他诡秘地压低声音,又有意蛊惑般地向自己的老师开口:“您也知道,我逃回来的事情已经惹怒了秦王。如果此时不除掉他,难道还等着他来灭我们?”
老太傅沉吟,他仰起脸,好像覆盖着满面尘灰,良久,他听见老人长长的叹息。
“既然太子有此大志,不妨从长计议。”老太傅缓缓地、庄重地整衣理冠,重新坐正,就像即将执行什么重大的仪式。他年迈的目光另换了一种新的意味,肃穆而幽深,毫无隐晦地直视。
“请老师明示。”
“往昔的纵横捭阖之计,秦能用,我们何尝不能?我们可以先稳住秦王,争取时间,接着深入草原,向单于送去礼品,南入荆山,为楚王献上地图,向东边海滨派去使臣,鼓动那些不甘亡国,在中原大地上徘徊的三晋之民。然后。”老太傅语调急促,一瞬间竟带上了些年轻人的杀伐尖锐,他从层叠的袖子内举起苍老的手来,平举至灯前,手背泛出触目惊心的蜡白,在蜜色的烛光下,做了个果决的下劈姿势:“然后,徐徐图之。”
燕丹的眼睛仿佛着迷般跟随着他,老太傅的话,他被仇恨烧昏的脑子其实并未如何认真思考,他只是近乎痴狂地盯着那个动作:掌侧宛若刀刃,微微倾斜,堪堪落下,接着停在空中。凌厉的一斩,每一分都是恰到好处。这是一个取人性命的姿势,是个娴熟而美妙的姿势,是个狠戾的热的姿势,刺目的灯火投在布满沟渠、皮肤瘪皱的手上,呈现柔和的象牙色。
“那太长久了。”半晌,年轻的太子才从狂热的迷梦中渐渐清醒,他睁大眼睛,摇首长叹:“那太长久了,丹,恐怕等不得。”
老太傅将两个宽大的袖子收回,交叠在一起,怜悯且遗憾地看他,老人失望地摇摇头,大概已经看穿学生心中所想。这不是一个能够共谋国计的人,他有一颗剑一样直绝而急燥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