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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没有想到给阿政写信,只是身份太过尊贵,随便地往来会引起其他人对外交政策的怀疑,而且战火如此频仍,从北到西,实在是很容易隔绝音尘。
他还是有顾虑,他总是有顾虑。
燕国的宫殿庭院里种植着齐国迁移来的植物,繁密茂盛地生长开花,漆架上摆放着齐国的鼎,美丽的铭文来自富饶的东海之滨,这些是这个国家曾经兴盛的证明。燕丹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着即位,他按部就班地学习,平和地盼望当王的机会。
他等了十几年,霜雪覆盖了庭中的花,冰柱从檐上垂下,一个个春与秋,难捱的漫长岁月。秘闻不断,雍州的少年成长起来,斩断了过去困扰他的锁链,争取到了亲政的权利。他像削掉荆棘上的刺那样削掉阻碍,也像握住荆棘那样紧握政权,满手鲜血。他贬了自己的母后,杀了她的情人、还有她的私生子,自己异父的弟弟,他逼死了曾经亲密的重臣。燕丹听着这些寒风送来的遥远的传闻,看着廊下飘落的冰雪,心想,阿政大概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王了吧?
可是燕丹没有,再一次成为质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什么能够随便给出去的东西。珍贵而美丽,但是并不重要,唯一的作用就是向别国讨好。
是送去秦国的质子啊。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但是,当马车到达咸阳的时候,燕丹发现自己开始无可抑制地痛恨命运。痛恨这种被他人掌握在手,须得时刻胆战心惊步步为营虚与委蛇的命运。
是从他见到秦王政的那天开始的。秦国一天比一天强盛,六国却一天比一天衰弱,幽燕之地,冰雪中的小国,如今没有什么能与秦相提并论的资格。当踏上层层高阶,穿过纡回曲折的长廊,来到觐见秦王的处所时,燕丹就已经无法再忍受秦国人非常直白毫无遮掩的蔑视了,那装饰富丽的礼殿,屋檐向前伸长,瓦当是饕餮纹,梁柱漆成庄重艳丽的赤与黑,雀替拱顶与藻井都雕刻成粗野的怪兽形状,左陈铜钟,右列玉磬,高大的漆架子做成龙虎形,帷幕上垂下青玉,明柱旁边是黑压压的仪仗。
燕丹见到了阔别十几年的秦王,身着数重大礼服,戴着垂下珠子的冠冕的大国之王,身后是翡翠与孔雀羽交织的帷屏,他从十二旒后投来饶有兴味的眼光,冷淡而嘲讽地向自己的故人注目,高高在上。燕国太子抬头仰望他的时候,觉得自己几乎窒息:青年国君已然长成,相貌堂堂又威仪凛凛,不复当年那个苍白又孱弱的孩子模样。
那逝去已久的年月中,幼年的阿政蜷缩在他怀里,和他作着无声的游戏,现在的秦王已经不会再诅咒夕阳,不会再害怕黑夜。但他的容貌同幼时有很多共同之处,燕丹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也很快就明白,他和他之间有了深得无法填平的隔阂。在阔别多年后,那些落日与黑夜的遥远幻象几乎化作了燕丹的心魔,他站在殿下攥紧双手,指甲在玫瑰红色的掌心内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然后燕国太子得体地、规矩地、优美地向他深深行礼。
质子对国君的礼。
宽大的、织有水波纹路的蓝色衣带紧紧束住他向下俯曲的腰肢,一点点地;双腿挺得笔直,脊背的弧度仿佛被什么压迫,从容不迫地弯了下来;厚布的衣带也被带出几道褶皱,在腰最细的地方。玉佩于身侧琤瑽,相碰之音清冷悦耳。燕丹的袖袂垂下,他把头埋得很低,神情无法看清。
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那个阿政了。燕丹行礼的时候,在心中想。
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他的想法,秦王政的外交辞令巧妙且高深,他那冰冷而醇厚的秦地人口音,说着客气又疏离的话,十几年的时间确实是足以改变一切的。他绕来绕去,最终怀着大国对小国的轻蔑,无礼地开起燕丹的玩笑来。“我和太子是旧识呢。”最后秦王政轻松愉快地这么说,满朝文武哄然大笑。
在悲凉的北地邯郸,在恐怖的黄昏的使馆,紧紧依偎企图取得一点少得可怜的温暖的过去,只是被一句旧识,轻易带过了。带过了,昔日多少的怨恨和痛楚,多少的谈笑与盼望。
燕丹没有答话也没有反驳,他只是立着,以柔顺又谦和的姿态,静默地立在那里,立在虎狼巢穴一般的秦宫中。他需要忍耐。只不过,昔日和他一同忍耐命运的人,现在已经成了他苦难的施加者,他得独自忍耐了。
然而终于有他再忍耐不了的时候,在肆无忌惮的咸阳,他像是被幽禁一样限制了人身自由,巧妙而客气地关在供质子居住的馆舍。秦王在某一日决定与这位养在笼子里的鸟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