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第2/4 页)
我近。
及至望得见武汉了,飞机渐渐低下,武汉的万瓦鳞次迤逦展开,我即刻好像到得家里。下机後坐报道部来接的汽车,只觉街道如波涛,泥土与路边的篱落草树都於人亲,而灯火辉煌处,是还比天上的星辰灿烂更好。
我此来亦岂有为一代大事,却只是承众人的盛情,我亦就无可无不可。我也许连豪杰的气概亦没有,每於人世的真实处,我宁只是婉约而已。我若有为国为民,亦不过是像: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
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龚定庵这首诗,被王国维评为轻薄,但王国维是以尼釆哲学附会《红楼梦》的人,他不知汉文明是连楚辞都嫌太认真。
新闲情赋
我到汉口即接收了《大楚报》,可是要办好《大楚报》亦并非容易,一则沦陷区的报纸人民不喜看,二则编辑人员的技术水准很差,三则空袭下长江的船舶渐已断绝,四则现有的发行网在日本人与朝鲜人手中。
十二月初,武汉的空袭渐来渐密,且第一次掼了烧夷弹,武汉灰尘蒙蒙,衣裳才换洗就又龌龊,人的面目都洗染,真像四郎探母里唱的“黄沙盖脸,屍骨不全”。大家都一身烟火气,暴躁难禁,见面无别话,只讲说炸弹,像梦中呓语,越是要说,越咬不清字眼。
关永吉眼爆气粗,与沈启无两个一唱一和埋怨这地方不行,种种不及上海北京,非常之想念吃食与女人。沈启无是怀恋他在北京家里的太太,他对此地的日常满目不堪。我却想我有张爱玲,虽然她也远在上海,我必不像他们的有怨怼与贪欲。
空袭从汉口渐渐波及汉阳,汉阳医院虽然药品短绌,也忙於救死扶伤,但我每日去报馆早出晚归,不甚留意。一次我通过医院的一间侧屋,出後门到江边走走,那侧屋我不知是太平间,只见有两个人睡在泥地上,一个是中年男子,头蒙着棉被,一个是十二三岁的男孩,棉被褪到胸膛,看样子不是渔夫即是乡下人,两人都沈沈的好睡,我心里想那男孩不要着凉。及散步回来又经过,我就俯身下去给那男孩把棉被盖盖好,只是我心里微觉异样。到得廊下我与医院的人说起,才知两人都是被炸弹震死的,我大大惊骇,此後有好些日子不敢再走那後门。
汉口是每隔几天来一次空袭,美国飞机三只四只。晚间灯光全熄,地上的高射炮与高射机关枪像放烟火,照见对面一排楼窗紧闭,晾有衣裳未收,马路上有人群啦啦跑过,想是日本居留民团。那飞机在高空打大圈子,一时被探照灯照住,一时又穿入云层,忽听得在头上唔唔的像重病人的呻吟,就是要俯冲投弹了。一听见这种声音,就感觉不吉。但空袭从七月开始到现在,汉口人亦不疏散。
及到十二月二十日左右,汉口人忽然扶老携幼,挑箩挟筐,纷纷避往乡下,像天气潮变,蚂蚁会晓得洪水要来,忙忙的搬窠一样。二十八日果然大空袭,美国飞机近二百只,反复波状轰炸,四小时之内把汉口市区的五分之一炸成了白地。是日我从汉阳赶去报馆,飞机正投弹,半路我避在临江边的人家檐下,街上都闭门息影,惟见日色淡黄,竟如世外悠悠,无有历史。一家南货店的排门半开,我闪了进去,看店里的人正在吃午饭。我到得江汉路《大楚报》,警报尚未解除,但飞机已去,报馆屋顶及二楼编辑部落的烧夷弹当即救熄了,但汤汤的都是水。
这一下可是把汉口人吓坏了,翌日全市逃避一空。自此一星期,街上不见一辆黄包车,或一个卖油条卖面饼的摊,且连警察亦没有一个。那景象,就只是“大灾大难”四个字,此外什麽形容与想像都按不上。
此後逃往乡下的人渐渐归来,街上才又成个市面。空袭仍旧有,地上的对空炮火却静寂了,每拉警报,人们便四处逃躲。我先总是夹在人队里逃过铁路线到郊外。一次正到达铁路线,路边炸成两个大穴,有屍体倒植在内,我不敢看它,但是已经看见了,在人群跑步的啦啦声里,一架飞机就在头顶上俯冲下来,发出那样凄厉的音响,我直惊得被掣去了魂魄,只叫得一声“爱玲”。旧小说里描写这样的境地,只叫得一声“苦也”,或“我命休矣”,真是这样的。
但我到底逃到了郊外,直等到警报解除了。阡陌上都是人,像清明节踏青,现在他们都四散归去。有一妇女与我同行一条田塍路,看她二十几岁,是个小家小户的人家人,我问她的姓名,住在汉口那一条街,家里可有些什麽人,又是做的什麽生意,而且告诉了她我是谁。我怎麽竟这样的多说多话起来,只觉人世非常可得意。
逃过铁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