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义士肝胆,忠魂逝,子流亡(一)(第1/2 页)
仲秋,西宫墙外大街。
古槐树下,摆着两张方桌,八条长凳,一根布幡立在旁边,上面一个斗大的“茶”字,是个卖大碗茶的茶棚。
秋日辰末,阳光却是炽热耀眼,八九个人坐在树下,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端茶倒水。
一辆囚车缓缓驶来,车上一名中年男子,面色微黑,浓眉长须,双目略睁,正朗声吟诵。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岂愿同声称义士,可怜长板见君王。圣明德厚如天地,廷尉称平过汉唐。性癖生来归视死,此身原自不随杨。”
此时,街道两旁,行人驻足,举目凝视着囚车上的男子,皆默不作声,有些人面上露出恻隐神色,更有人在低声啜泣。
囚车前后,各有一名身着犀牛服的武官,手按腰刀刀柄,神情肃然,左顾右盼,囚车两边,跟着八个穿红黑服的衙役。
待囚车过后,槐树下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打开折扇,低声念道:“‘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好诗,好诗。”转头向卖茶老者问道:“老丈,刚才囚车上那位,以前应是做官的罢?”
卖茶老者直起腰身,见是一个青年书生,便问道:“小哥,你是外地来的吧?”
青年书生答道:“是的,小可姓孟,是山东泰安人,昨日才到京城。”
卖茶老者低声道:“刚才那位,曾经确实是做官的,是杨继盛杨大人,以前的官职还不低,五品兵部员外郎。”
青年书生倒吸了一口凉气,收了折扇,道:“他便是杨继盛?”
卖茶老者问道:“怎地?小哥你识得他?”
青年书生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听家中长辈提起过,这位杨大人,字仲芳,号椒山,直隶容城人,诗文清绝,颇通音律。几年前,因弹劾大将军仇鸾,被贬到狄道做了典史,杨大人夫妇,在那为百姓做了许多事情,离开狄道时,合城百姓,献他万民伞,送了十里开外。”
卖茶老者长叹一声,嘴中咕哝道:“杨大人清正廉明,是个好官,只是这个世道,好官也难当呐。”
青年书生问道:“这次是因什么事情,杨大人又做了阶下之囚?”
卖茶老者又打量了青年一眼,见他年龄虽稚,身材却有些魁伟,又左右望了一望,便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青年书生见他神色,也知他是怕多言惹事,便不再问。树下几人喝了茶,便陆续走了,只剩下了茶棚一角的母子二人。
天色蓦地暗了下来,几朵乌云聚拢,卖茶老者望了望天,搓着手对那少妇说道:“对不住了,这位夫人,要下雨了,老汉要回家去收几件衣服。”
那位少妇牵着儿子,站起身来,卖茶老者眼望他们母子,愣了一愣。
先前他倒茶时,未曾留意,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虽一身青衣,然身材高挑,云鬓峨峨,皮肤白皙,容颜庄重,气质沉静,与这简陋茶棚颇有些格格不入,小男孩稚气未脱,双眉修长,目光灵动,似乎刚刚哭过,一双眼睛红红的,正紧抿了嘴唇。
女子拿出两文钱,递给了卖茶老者,和声道:“老丈,我在这等个人,待会就走。”
卖茶老者接过钱道:“夫人,待会若是下雨,那茶桶边上,有一把破伞,可以拿来遮遮,莫要淋坏了身子。”说完,不待女子道谢,便匆匆去了。
待卖茶老者走远,雨一直未下,天气却愈发闷热。
小男孩扬头说道:“娘,刚才,你为什么不准我过去跟爹爹说几句话?”
女子轻叹一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道:“尾儿,是你爹爹吩咐的,我也不清楚原因。”
这位女子,便是杨继盛的结发妻子,张贞,而这个小男孩,是他们的儿子,名字唤作杨应尾。
张贞眉间轻蹙,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两年多前的事情。
那是嘉靖三十二年正月,正是寒梅夜雪、灯山月冷时节,一日早晨,夫君从书房出来,面色铁青,神情郑重,抱起了儿子,看着自己,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她看出不对,追问之下,他才说出决定上疏弹劾权臣严嵩,并给她看了奏疏,名为“五奸十大罪”,详细陈述了严家父子贪贿纳奸、结党营私、打击异己的诸多罪状。
张贞清楚,严嵩家的这些事情,别说是身在朝堂的文武官吏,就连寻常百姓,都大多知晓一二,只瞒住了世宗皇帝一人。
她劝夫君,严嵩权势正如日中天,此时去弹劾他,只恐是螳臂挡车,可能会枉自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