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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说什么也睡不着觉。只觉得心里焦渴,身上发烧。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黑黑的,街上有敲木梆儿的声音,起了更了。他又把头放在枕头上,想到他再没有别的亲人,就只有贵他娘和两个孩子。一时觉得贵他娘对他的恩情比海还深,比山还重。
这话一点不假,朱老忠年幼的时候,光棍汉儿一条。今天走到南,明天又闯到北,象棵没根儿的蓬蒿,心上拴不住笼头。鞋鞋袜袜没人做,睡起觉来缺半边人儿。自从贵他娘坐在他的炕头上,冬穿棉夏穿单,不管破的烂的,缝洗得干净利落,到什么季节,不用说话,衣裳就穿在身上。下地做活,黑灯瞎火地走回来,一进门有饭吃,一拎壶有水喝。不管走了多么远的路程,一进门炕上有个舒心的人儿,就象减轻了身上的疲劳。两个人搭了十几二十年的伙计,没拌过嘴,没吵过架,老夫妻总是睡在一条炕上。朱老忠常想:睡在她的身边呀,不穿棉袄过得了冬,不扇蒲扇过得了夏,忘了饥忘了渴。夜深了,睡不着觉的时候,两口子常说闲话儿,朱老忠要说:“贵他娘!贵他娘!你就是咱的活神仙!有了你,我也扒住碗沿子了。”贵他娘就说:“俺不是什么活神仙,就是会做两手苦活呀!”
朱老忠睡不着觉,贵他娘也失了困。孩子被抓了兵,明天就要离开家。娘呀,她的心象在滚油里煎着。军阀混战的年头去当兵,死着回来,还是活着回来,还不一定。她的心,闪闪飘飘,跳个不停。由不得又想起死去的父亲和母亲,想起她的一生:贵他娘一生下来,娘就死了。爹穷得不行,养不起她,为了得到一点钱和一点粮食,养家糊口。她十七岁上那年就出了嫁。不承望生下一个孩子,那人儿又病死了。年轻的寡妇,孤零一人,在关东那个人烟稀落的荒村野屯上,有的是吃人的狼。她一个人忍气吞声过日子,晴天白日插着门,夜晚把门闩结实才敢睡觉。可是,瓮里没有水,坛里没有面,小孩子没有奶吃,饿得黑间白日咕哇咕哇地叫,实在使她心焦。孩子瘦得象皮包骨头,不久就饿死了。在一天夜里,她把孩尸用席头裹起,一个人抱起来跑到野地里,用手刨了个坑埋上。哭了两声,说:“短命的孩子,你生得不遇时了,爹死了娘还年轻,没法子把你拉扯大!”
孩子死后,又过了一年苦日子,她觉得实在守不住。越是在艰难的岁月里,越想亲人。
她倒不象别人一样,要守寡一辈子,满心眼里愿意找个靠身子的人儿。
家族长是个白了尾巴梢的老狼,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她身子骨结实又漂亮,黑夜里跳过墙来,要和她做伴,她死也不开门。那家伙老羞成怒,逼着她往前走。使了她二百块钱的彩礼,才答应她抱起被子,走到朱老忠家里。自此以后,碾有人推,水有人挑,头痛脑热有人看孩子,刮风下雨有人给她拾掇院子。两口子操持了多少年,才象家子人家了,朱老忠又要回老家。她想:也好,离开老狼们远点儿,心里也好安静。今天她才知道:天下老鸹一般黑,老狼都是吃肉的,冯老兰早就白了尾巴梢儿!反来复去想着,难过得不行。
朱老忠见贵他娘睡不着觉,划个火柴,抬起半截身子,点着墙上那盏小油灯。灯上冒起浑红的焰苗,在风前颤抖。看了看窗户还不亮,听不见鸡叫,他又翻了个身,问:“贵他娘!
贵他娘!你身上不好?“
贵他娘说:“不,不不好。孩子要走了,我心里难受。”
朱老忠说:“谁不难受哩,又有什么办法?”
贵他娘说:“孩子离开娘,瓜儿离了秧,这样的年头去当兵……”
朱老忠听着,象枣棘刺着他的心,半天不说话。贵他娘说:“你想回乡,我就跟你回来。自从回到家乡,你看,这怎么能过得了日子?冯老兰比俺家族长还厉害!”
朱老忠猛地说:“我不服他这个,走着瞧,出水才看两腿泥哩!”他说了这句话,再也听不见贵他娘说什么,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已睡着,他就近给她盖好被子。看看贵他娘善良的面容,他的心上说不出地感激;有了她,才有了孩子们。有了她,才象一家子人家。有了她,他才不孤单。她分担了生活的担子,她帮助他在穷困的生活中挣扎。要是没有她,甭说成不了一家子人家,生活还很难过下去呢!他又看了看大贵,那孩子抱着脑袋睡得欢着哩。
就在这天晚上,运涛从大贵家里走回来,心里想:“要是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