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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家财和茉儿坐一部三轮车走在巷子里,起先无话,一出巷子,世俗的风景蹲坐眼前,电车当当地跑过街心,炸油条的小摊上刚生起火,柴草微微有些湿,腾起暖湿而呛人的滚滚白烟,茉儿他们的三轮车穿过去,眼睛里都有点辣辣的,兜售香烟的小贩跟着车跑了一段,一只手举着香烟往邵家财身上伸,“买一包!先生,买一包!”在这种寻常街市的混乱中,两个人羞怯心陡然不见了,仿佛那些一直爬在耳朵后喘吁吁窃听他们言语的鬼忽然被乱哄哄的人与街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终于开诚布公的开始讲话。“我想着,给你订了礼服,再给爸妈弟妹买一套,他们真是极好的人。”邵家财开了口,顺便手臂搭在茉儿脖子后面,臂弯热烘烘散着体温。茉儿双手十指交叉着,无力地垂在大腿上,淡淡笑道:“我替我爹妈感谢你,不过你不要忘了你用的是谁的钱,花我家的钱,你自然是出手阔绰的。”邵家财面露尴尬之色,微笑道:“你不用看不起我,我日后一定会发的。到时候与你们家两不清欠,我还要让你享福呢。”
茉儿斜眼看着他,问:“到时候是什么时候?我这辈子恐怕就没有做阔太太的命。”
“你听过一句话罢——风水轮流转。这会子是别人住豪宅、吃西餐,过几年就换作你我了。”邵家财的臂弯摩挲着茉儿的后颈,她觉得痒,也并没避开,只是半笑道:“你也应该听过一句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怕我等不到三十年,人老珠黄了——应该是你等不到三十年,喜新厌旧了。”邵家财把脸贴到茉儿耳朵边,轻声道:“那个时候,我也是个老头了,就算有非份的心思,这心思也老朽了。还是守着你这个老太太好。”似笑非笑地,茉儿头往一边避了避,发丝被风吹乱了,有微凉的意味。
那天晚上回来,茉儿忙着试礼服,她只有一面小圆镜,就叫蓝杏抬着小镜子上上下下给她照。这礼服是一套纯白色钉珠子花片的长袖嫁衣,外搭一副白花纱手套。蓝杏嘟哝道:“我就不爱这颜色,瞧着一点都不喜庆。”茉儿冷笑一声,道:“不是你结婚,你不用喜欢——何况,你这辈子只怕连个婚礼都办不了,随便嫁个老头当妾罢了。这是外国人的婚纱,外国人结婚都这样穿,你懂个屁!”她说着,手就猛地点了蓝杏额头一下,丢脸的事早忘在九霄云外,她是最能够淡化尴尬,享受生命表面浮着的刺激的人。倒是蓝杏,一时沉默了,呆呆看着镜子在茉儿身上反射的光圈,一轮轮的,水里潋滟的光一样,看得她眼花——茉姐说的是实情。她曾经看过文明戏,里面的青年学生很凄壮地说,人要跟命运抗衡,可是人在命运的阴影里,渺小的连影子都找不到。可是她不甘不堪被卖了,她自己得想办法,对这人世,她尽有的是贪恋……
这套衣服到底不适合茉儿,她的肤色本就偏黄,衬着纯白的嫁衣,愈发显得黄,让人误以为她是营养不良导致的虚胖焦黄,而她的肚子是赌气的胖孩子的嘴,总是撅出来。蓝杏懒懒帮她检查着,忽然道:“怎么着有个烟烫的洞,这又有一片黄污迹……”茉儿的虚荣心被戳破了,面上满是虚伪的无所谓:“这套嫁衣本来是租给新娘穿的,恐怕已经被别人穿过数十次了,只是我非常喜欢这些亮珠片,老板也就忍痛割爱买给我了,你别以为是二手的就便宜,也花了好些钱!何况家财说了,等他手头有了充裕的钱,就到酒店办婚礼,买好料子的礼服,我不急那一时片刻,现在也就将就了……”她还在找各种娇媚的解释,蓝杏早就听乏了,打断道:“茉姐,你真的爱上那邵家财了?”
茉儿一静,轻声冷笑,道:“这世上,谁会真正爱上谁,每个人更爱的都是自己。我得为我自己做打算,不想让名声再臭下去了,嫁给他算了,他虽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不会嫌我,何况他现在是依附着我家呢,到底不敢猖狂。”她孤零零站着,白色嫁衣一泻在地,人就像一瓶牛奶里冒出的一股热气,虽带体温,却没有眉目没有表情,一片荒芜。
蓝家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刻般更像一个家。因为茉儿的婚事,蓝七奶奶好像忽然想起做母亲的责任,由一节死灰色的枯炭返还到星星燃烧的粗枝,坦荡地拿出存了许多年的私房钱,天天领着女儿出去置办嫁妆,同样的桂花油、蛤蜊粉要买好几份,统统堆在箱子底,在熏红的黄昏里散发陈旧的香味,来回还都要坐三轮车,买大包大包零食,母女俩对坐着聊天、吃。蓝杏要是过来要点零钱买米糕,她总是一句“你干脆把我的钱榨干算啦!谁有钱给你这小姐!”有时候蓝杏进屋来,她们娘俩就故意相互打趣取乐,茉儿笑得嘴里直嚷:“哎哟,妈都是要做祖母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而写在脸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