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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底都是对生的眷恋,那么浓烈而又无奈。征士凝视着他,想到他一生性情,都是这般浓得化不开,好像光华灼灼,倒影在静潭都要搅乱一池清波。从来只道花红易衰,不如水流不断,却不知失去这一树芳华之后,水底也没了生机勃勃一颗春心。
怎知你兰摧玉折,忍教我眼内流血,心内成灰?
然而身死即是神魂消散,心死,却总还有躯壳留住人间。仍还能静静读完故人之子的来信请托:“先君遗集,侄校雠已定,待付梓人。先君病榻之日,向承叔父然诺赐序,曾云:‘非仲纯无以定吾文。’今敢以求告珠玉……”
当日的然诺,至今还在眼前。丽天那一刻是微笑相求的:“仲纯,还记得我们年少同窗之际,曾经戏言:‘谁后死,就请为对方文集作序。’你看,到底最后还是你欠了我一诺,这次任责,要归你了。”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其实没有承诺下来,因为已经泣不成声,俯首无以应答。
“仲纯谅我,我一次次无法践约……今生今世,负了你辋川归约。”
“从此白石峰三百梅花,只能请你一年年替我看赏。花木有情,风月无主,人生宽心就是宽路。我已自误,你不要再误。”
那一刻锥心刺骨,到如今绵绵长恨:“丽天,我也是自误!我一次次只是等你践约,促你践约,却为什么不曾想过,其实我可以不等……可以自己走出来一步,和你并肩一处,风雨同舟……”
“你卷入风波,身不由己;我不肯插足风波,却是自家畏缩……到最后风波来临,我竟然只想着仓促回避,撇清干系……其实,纵然我被牵连也无济于事,可是就受牵连罢,也总可以在你应对滔滔流言、心力交瘁的时刻,劝解抚慰……”
“一直以来,我自信恬淡无争,经营这世外桃源,在你仕途困顿之际我便是你的慰藉;岂料一切都错,世上哪有真能避世的所在?没有你一直遮挡护持,我又何以自安!丽天,其实我负你,负你更深。”
这一番话那时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执手相看。分明恨不能将余生的眼光都倾注,牢牢刻定对方最后的形象在心底,争奈如今却是一次也梦不见。
“……昔者白乐天叙友人文集,烛下讽读,凄恻久之。恍然故人在侧,不知其一死一生也。乃题诗集后云:‘黄壤讵知我,白首徒念君。唯将老年泪,一洒故人文。’悲夫!余乃与君,今日适类此也!临叙三叹,不觉沾襟。文思零乱,无彰君德。碧落黄泉,负我良友,君其谅我乎?”
拟写的序文已经打好底稿,此刻重新磨墨,一字一句誊在红丝栏的纸笺上。最后却恍惚了,将“文思” 以下几句在草稿上涂抹了去:“丽天……并不喜我同他客气、对他抱歉的罢。”
他闭上眼睛良久,深深叹息,捧过案头文稿,是王鸣虞送来的请他审定的丽天遗稿抄样。里面诗文他大多熟知,并不须多看,也一直不忍心看,但是适才写到白乐天典故,心底酸楚终于抑制不住:“我懂得了,为什么一直见不到丽天……其实他在这里。”
是的,他在这里。从幼及长的丽天,都在书页翻开的时候浮现了出来,文字保存着精魄如生,音容宛在。闭上眼睛,从初识到相爱,诸般光景都清晰浮现:
那时节心地最纯真,半师半友的情谊,渐渐变作了亦惊亦喜的恋慕。从来大胆开朗的丽天,在表白的那一瞬也是迟疑的,揽住肩头悄悄在耳边吐露:“悦怿女美,而不能言。”
那时节丽天并没有太多相府子弟的骄气,却有着少年人的促狭,故意拉人登山到绝险处,又抵死不肯下山:“我惧高,下不去了。仲纯,我闭着眼,你拉着我手一步步往下走罢。”自己信以为真,又惊又怕:“不要胡说,闭眼怎么下山?仔细踏空跌交。”说着紧攥着他手,丽天忽然大笑扑到身上来:“怕什么跌交?有你在前头,跌也跌在你身上。”
那时节顽皮少年的忧虑也是痴傻的,每次短暂相别,都要执手送出很远,分离后还要写诗句倾诉离思:“陈郎去矣!影在树间。”“举头见花,谁不能思?”
这般的回忆中不禁微笑起来,恍惚欲待伸手,抚摩稚气少年的面颊,忽然惊觉手指间沾着墨迹,手背上留着泪痕。毕竟是岁月催人易老,玉树凋零,红颜白骨。
依稀想起丽天曾经和自己说过的另一个梦:共卧莲花池中,看着满天星月,纷纷坠落在身侧。征士到这时才觉得,其实梦谶里坠落的,就是二人这些年来的恩爱欢愉,闪耀明锐,却终于陨灭无迹。
可是,举头见花,谁不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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