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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梳妆台》、《满江红》,《八段景》、《十童花》,《将军下马》、《状元夸官》,一曲赛一曲地高亢和热辣。给人的感觉仿佛是:那八十四岁的老太太不是要入土下葬,而是要坐了大红花轿出嫁了一般风光。端木玉坐在灵棚里,一边守着灵床上的母亲,一边支起耳朵专注地听着那一曲又一曲的唢呐声。母亲头戴蓝绸滚边帽,身穿红袄紫花裙,脚蹬一双漂漂亮亮的龙凤呈祥红绣鞋,看上去面如满月,真像是要去做新娘的装扮呢。
那丧葬的场面瞧上去越喜庆,端木玉的心里越酸楚;那唢呐声吹得愈欢快,她的泪水也流得愈酣畅。她觉得,乡下的唢呐与任何的乐器都不同,它就是直接从心窝窝里生发出来的,没有丝毫的遮掩,也没有任何的修饰,含血蕴泪、欢中溢悲,把她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哀痛都释放了出来,也把她积存在胸腔最底层的眼泪都排除了出来。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只要一听到唢呐声,那泪就止不住地流啊淌的,不管白天黑夜,也不管睡着还是醒着。到后来,端木玉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替母亲流泪,还是在替她自己哭泣了。
乡下的丧葬仪式很烦琐,头一天报丧,第二天吊孝,到第三天才出殡送葬,仪式的高潮是路祭和跑灵,这些程序端木玉都是头一次见识。路祭,就是把死者送到半路上,快要接近坟墓的时候,最后举行一次祭典。从头一天发丧开始,唢呐一直热热闹闹地吹,到第三天举行路祭的时候,其实已经不是什么仪式,而是变成了演艺活动。这时,不管是送葬的孝子们,还是经过的路人,或是村中的闲人,无论男女老少,大家全都聚集在一起,来完成最后的热闹。由于请来的唢呐班子多,路祭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几个班组之间,互相竞争和比赛,就像过去唱对台戏一般,看谁的节目更能吸引人。到后来,围观的人们甚至完全忘记了这是在送葬的路上,旁边还躺着个亡魂,还会错以为自己是在参加联欢会呢。吹者吹得如痴如醉,听者听得神魂颠倒,笑闹声和喝彩声汇成一片狂欢的海洋,让人如梦似幻,不知身在何处。
这“狂欢”的高潮节目是“跑灵”。那各组唢呐班子的人,不管男女,一时齐发,全都围着灵柩疯狂地蹦跳和舞蹈,跳得随心所欲、舞得不管不顾,如同狼奔豕突,既不讲什么章法,也不顾什么节律,有时一蹦三尺高,有时边跑边舞,在舞着的时候还要发出各种尖厉的长嘶声,时而如虎啸,时而似龙吟,时而又如狼嗥。刚开始的时候,端木玉觉得这样的祭典活动看起来简直荒诞不经、不伦不类,慢慢地就感觉到了其内里蕴涵的一种强大生命力的张扬。那种狂欢、那种不羁,表现的其实就是一种对生死的豁达和洞明。殡葬仪式进行到这一步,终于显出其对“死亡”的真正理解和诠释,端木玉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乡下要把老人的“丧事”当“喜事”来操办,把“哀戚”用“狂欢”来表现的古老习俗了。是的,是“狂欢”。透过母亲的葬礼,端木玉看到的就是一种生命的大狂欢,而这种“狂欢”也恰恰是对生命的一种大敬重。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五章 天堂门(20)
埋葬了母亲以后,端木玉又回到了自己的租屋里。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她的耳畔还回响着母亲葬礼上的唢呐声。那声音缭绕于耳、挥之不去,简直摄魂掠魄。她觉得,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一种声音如此强烈地吸引和震撼她,只要听到那种声音,她就会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黄昏的时候,她又和以前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巷子的深处走去,去听那个做纸扎的男人吹唢呐。●12
男人的唢呐声有时吹得像乡下葬礼上那般野性和粗犷,有时又像抽丝剥茧、红灯映雪一般,吹得细腻温婉、柔肠百结,仿佛一个饱经沧桑而又历经忧患的人,在呢呢喃喃地诉说自己满腹的心事。男人最喜欢吹的是《红楼梦》里面的《红豆曲》,一遍一遍、往复循环。那声音呜呜咽咽、沥胆披肝,听得端木玉情思缠绵、千转百回。男人吹一遍,端木玉听一遍;男人吹两遍,端木玉听两遍。一个吹得物我两忘,一个听得浸骨入髓。端木玉觉得,男人仿佛把她捏的小泥人儿们都一个一个地吹活了过来,有了血肉和灵性。到后来,男人吹着的时候,端木玉就会情不自禁地躲在暗处偷偷地低声吟唱: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
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捱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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