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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一(1)
父亲一辈子经历过四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到家的时候父亲才十五岁。初冬的一场雪把地面粉饰得很太平,海风硬硬地打在脸上,生疼。父亲被奶奶从山岗上喊了回来。奶奶跌跌撞撞的样子很夸张,一双梭子似的小脚捣腾着,双手在胸前使劲地刨拉,划出一波又一波的弧线,像只护雏的母鸡。奶奶隔着一道岗就喊开了。奶奶说:“东子啊,快回家啊,你爹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阎王爷催他上路呢!”父亲扔了肩上的松枝,搁下奶奶就往家里跑。
父亲从地里回来的时候老远就听见爷爷的声音。爷爷的声音很有弹性,像一把破旧的三弦琴,嘶啦啦的,扯得人心上硌碜。屋子里黑魆魆的,空气干燥得很,密封得很,瓷实得很,划根火柴都能点燃了。爷爷见父亲回来,满是树皮褶子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眼窝里蓄着泪,在昏黄的油灯下一漾一漾地闪。爷爷蠕动的嘴唇像是要说什么,一阵不要命的咳嗽打乱了他的部署,歇斯底里的,似乎要把胸腔挤破。爷爷的喉咙隆隆作响。奶奶说:“东子你往前靠,你爹有话要跟你讲哩。”爷爷的手瘦骨嶙峋,青筋暴突,颤抖得很厉害,父亲紧紧地攥了,爷爷这才平顺了一些。奶奶说:“赶明儿我们就把大翠接过来吧?”爷爷不说话,眼睛痴愣愣地盯着父亲,热辣辣的,很有分量。父亲的眼神有些慌乱,像受了惊吓的鱼四处逃窜,不敢与爷爷对视。慌乱中父亲与奶奶的目光相遇,奶奶的脸上清汪汪地挂满了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潺潺流淌。奶奶说:“你爹他求你哩。他想在入土之前看见你们圆房,你明天就把大翠接过来吧!”父亲紧闭了双眼,世界在一瞬间离他远去,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
大翠是父亲的媳妇,娃娃亲。爷爷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订了这门亲事。大翠的父亲和爷爷一同替人家做工,两位难兄难弟气味相投,就做了拜把兄弟,许了儿女亲家。只是大翠比父亲大三岁,奶奶因此嘟囔了几句,被爷爷一个耳光就校正过来了。大翠家离父亲家不是很远,但父亲却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五年前的秋天,苞米黄了,高粱红了,芋头壮了,花生也能吃了。大翠娘带着大翠走亲戚,在家里住了几天。父亲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彪乎乎的。奶奶说你媳妇来了,去屋里跟她说说话。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表情很丰富,意味深长。大翠的脸呼地就变了颜色,像公鸡的冠子。
大翠说:“你就是梁海东吧?”
父亲没理她。
大翠说:“俺叫大翠,你叫俺翠翠吧!”
父亲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媳妇,人高马大,壮实得像一堵墙。父亲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大翠说:“你笑么?俺可能吃苦了。”
父亲说:“我看你像大洋马——牵到集上一定卖个好价钱!”
大翠说:“俺娘说女人生来就是马,让男人骑的。”
父亲说:“那你让俺骑吗?”
大翠说:“你那么精瘦,不点儿,俺抱着你走吧。”说完便一把搂住了父亲,双臂一用力,父亲就双脚离地了。
大翠抱着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跑得飞快,村里的小孩跟在后面瞎起哄:“羞羞把脸抠,抠个壕壕种豌豆!”父亲羞得满脸通红,强烈抗议,要求把自己放下来。大翠正疯在兴头上,哪里肯依?父亲恼羞成怒,冲着她的胳膊咬了一口,大翠大叫一声松开了父亲,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哭了起来。
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在炕桌前,奶奶不住地给大翠娘俩夹菜,大翠的娘头晌呛了冷风,肚子有些发胀,忍不住便放了个屁。那屁明显是经过处理的,有些压抑,支离破碎,可惜了。一桌人面面相觑,场面很尴尬。大翠娘拿起筷子在女儿的头上敲了一下,意思是这孩子不懂礼貌。大翠不依了,跳起来跟母亲闹:“你诬陷好人!自己嘎屁都不知道!”大翠娘羞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农民父亲 一(2)
吃完午饭父亲到地里刨花生。大翠也要去。父亲不理她,她就悄悄地跟在后面。大翠很有力气,一会儿就刨了一大片,被汗水弄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生动得很。父亲想不到女人所有的特征大翠其实一样不少,要是皮肤再白皙一些就好了。那时候父亲对媳妇的所有概念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男耕女织,夫唱妇随。女人喜欢唠叨,男人觉得烦就揍她。女人其实也很可怜的。父亲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要一男一女住在一起。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住在一起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