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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部分(第1/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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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仅有的几篇内容差不多的报道中,任何读者都会看出那些年轻犯人的思想感情,那样的精神境界,真是一片漆黑,令人战栗的一片漆黑啊!残忍,贪婪,破坏,毁灭,发泄兽欲,占有一切,以损害别人为乐那也是高衙内、杨衙内的精神状态啊!

报纸又沉默了,事情也应该结束了。是不是我们必须忘记它?可是我还在想,我不能不想,这样一种可怕的精神境界,怎么会发生在高干子弟的身上?怎么会出现在革命家庭的中间?有人说:“这是资本主义腐朽生活方式对青年人的影响。”那么我们不妨堵住这个口子试试看。不过高衙内、杨衙内以及各式各样的衙内都是旧中国封建主义的土特产,因此要搞好清洁卫生,还是要大反封建主义。

是的,要反封建主义,不管它穿什么样的新式服装,封建主义总是封建主义,衙内总是衙内。

二月二十三日

牛棚

别人说我坚强,其实我脆弱,或者可以说有时也很软弱,举一个例子:春节期间在电视节目里一连几天听见人唱“样板戏”,听了几段,上床后我就做了一个“文革”的梦,我和熟人们都给关在里交代自己的罪行。一觉醒来,心还在咚咚地跳,我连忙背诵“最高指示”,但只背出一句,我就完全清醒了。我松了一口气,知道大唱“样板戏”的时代已经过去,牛棚也早给拆掉了,我才高兴地下床穿衣服。

第二天有位朋友来找我。我谈起这个梦,他笑着说:“还是那句老话:你心有余悸嘛。”这朋友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他的遭遇比我的好不了多少。他的笑却引起我的反感,我反问:“难道你就没有余悸?”

他收敛了笑容,过了一会,才说:“五十年代,我万万想不到会有‘文化大革命’。今后,我又能够向你保证什么呢?我只能说我决不再进牛棚。”

“那么你是想消极抵抗吗?”

他理直气壮地回答:“倘使没有牛,那么也就用不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天将了。”

我们又谈到所谓衙内的一些事情,当时衙内尚未处决,但关于判决的各种小道消息已经在社会上传开。他认识两衙内中的一个,但并不熟,他说:“是不是可以说他也是受害者?”

“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受害者吗?”我问。

“不,我是说:‘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可以这样说吗?”

“为什么?”

“因为那些年他们让这个‘大革命’抓在手里,抛来抛去,一上一下,一下一上。他们认为自己受了不公平的待遇,不甘心,存心向别人报复,干出了种种坏事。”

“不,我不同意。你我不是也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吗?”

“你我不同,你我是长了尾巴的知识分子。他们出身好,父母为人民立过功。”

“那么是不是你我还要进牛棚割掉尾巴?”

他没有做声。他似乎回答不出来了。

客人告辞以后,我还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

“难道我还要准备再进牛棚吗?”我越想越糊涂了。

二月二十五日

纪念(1)

近来几次梦见自己回到大唱“样板戏”的日子,醒来我总感觉心情很不舒畅。二十年了!怎么我还是这样软弱?在上一篇“随想”里我提到重进“牛棚”割尾巴的事。难道我真相信知识分子都有一条应当割掉的叫做“知识”的尾巴吗?请不要笑我愚蠢,有一个时期,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我的确相信过,我甚至下过决心要让人割掉尾巴,所以二十年前我给关进“牛棚”以后,还甘心做一辈子的“牛”,认为自己低人一等,而且十分羡慕那些自认为比我高一等的人。当时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唱“样板戏”,哼“样板戏”。无怪乎最近听见人唱“样板戏”,即使是清唱也罢,我就记起我们曾经有过一个任意划分人的等级的时代,一个把“知识”当做罪恶的尾巴的时代。那难熬的、可怕的十年像一些巨大的鬼影又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我才明白我上次说“牛棚早给拆掉”,只是一句空话。那十年中间我进过各种各样的“牛棚”,只要有人作为“牛”给揪了出来,什么房子都可以成为“牛棚”,无所谓“修”,也无所谓“拆”。我至今心有余悸,只能说明我不坚强,或者我很软弱。但是十年中间我究竟见过多少坚强的人?经过接连不断的大大小小的运动之后,我的不少熟人身上那一点锋芒都给磨光了。有人“画地为牢”,大家都不敢走出那个圈圈,仿佛我们还生活在周文王的时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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