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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要走。我在这里待了一个晚上,确实是受够了痛苦和某种程度的绝望。那位女警察一直送我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她跟我解释他们的工作也不容易。有时候,好人坏人并不是一眼能够分辨清楚的。在北京,任何一个行为怪异的人都会受到置疑。北京的老百姓警惕性是很高的,但有时候也有些过敏。她一边跟我解释一边送我出门。这本来是没有必要的,但她坚持这么做。她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意。她也是年轻人,可能比我大一两岁,留着马尾辫,有一张清秀的瓜子脸。她跟我说,她是诗歌爱好者。有时自己也写一点诗,但是写得不像话。她不敢投稿,只是写给自己看。我心里一阵温暖。我想她和她的同事,一个爱诗,一个不读诗,于是人性就成了两种样子。诗歌使人的心灵变得善良,并且有情感的温度。我在这个小小的派出所里见证了诗歌的无用,也见证了诗歌的伟大。”
哑马的目光一下子仿佛深邃起来。他咽了口口水,接着又喝了小半瓶啤酒。他喝了啤酒,确实谈兴甚好。
“……流浪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开始的,预示着今后日子的艰难。一个身份不确定的人是很难在这个社会混下去的。虽然我认为我的身份是明确的:我是诗人。但是那些‘正常’的人不这样确认。那些不读诗的人通常会排斥你的身份。他们只对两种身份顶礼膜拜:有权的或有钱的。他们对自己感到自卑,可是对我却十分傲慢。任何人都觉得可以在我之上,可以俯视,也可以蔑视。不是吗,老兄?
“我从那个招待所里出来了。我不能再在那个地方住下去。我不能忍受那些服务员的钉子样的刺人的目光。另外的原因是:我口袋里已所剩无几。我节衣缩食,一分钱掰做两分钱花,但是我也快把钱花完了。在这期间,我曾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我告诉我父亲,我现在在北京。北京很好,我也很好。我没有提钱的事。我提着旅行包,一个人在胡同里乱走。我想我要去哪里呢?我想我应当找一位诗友,先吃一顿好饭,然后再商量下一步的打算。我坐在街沿上,从包里翻出了通讯簿。我记得上次开青春诗会的时候有几个北京的诗人给我留了通讯地址。我翻到了吕盛的名字。这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家伙是诗人兼画家。他开了家小画廊,就在紫竹院附近。我记得他是一个爱喝酒的有水泊梁山味的家伙,身上有股‘大哥’气质。
“他那天正好在他的小画廊里。很小很小的画廊,专门卖油画。他正穿着一件T恤在那里叮叮哐哐地钉画框,就他一个人。他看见我来了很高兴。那个年头,诗人见了诗人都很高兴。即使现在也是如此。比方我见到了你老兄。我们凭《国际歌》找到同志。
“他请我在胡同口上的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涮羊肉。我们喝了整整一下午的啤酒。我跟他说了我的经历,包括小朱老师的事。我告诉他,我口袋里已没有几个盘缠了。 吕盛笑呵呵地说:你到我这里来还用得着什么盘缠?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愿意在我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而且,你在我这里,不会有派出所的人来找你麻烦。我跟我们这儿的片警铁得很。他是我弟弟的同班同学。那些胡同老太太也不敢管我的事,我在紫竹院这一带可是混出了名头的。住嘛,你也可以住在我家里,也可以住在这个小店里。随你的便。但我希望你住在我家里,我们可以聊天,喝啤酒,谈诗歌,谈女人。
“诗人就是这么豪放,互相温暖。 四海之内,诗人皆兄弟。我刚刚被北京搞坏的情绪顿时好了起来。生活就是这样有起有伏,有黑暗又有光明,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也是住在老胡同里。很长的胡同,灰色的平静的胡同。那是生活的颜色和质感。他就住在四合院内,有五六户人家,人人都听得见彼此生活的杂七杂八的声音。门口总有人穿进穿出,也总有老大爷老太太坐着聊天,有一句没一句。四合院光线暗暗的,但是颜色一团混乱。这正是生活本身。混乱,但暗藏着秩序。我倒是很喜欢这种氛围。我感到我是属于它的。很多东西我是从上往下看,但这种生活氛围我反而是平视的。我凝视它就像是凝视镜子里的自己。
“吕盛的画廊生意并不好。那年头,人们对美术作品跟对诗歌一样,缺乏兴趣,而且也不懂。人们开始羡慕个体户能挣大钱了。在北京,人们羡慕的是有背景和靠山的人,他们能弄到很多指标和红头文件。有些人被称为‘倒爷’。吕盛也是个体户,但他是那种不能挣钱的个体户。吕盛的画其实画得相当好。他没有进过正规美术学院,没有接受过严谨的科班训练。他画不好写实的东西,所以他扬长避短,他画抽象画。他天生对色彩和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