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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在茶场的三年(三年后他转到天井公社长岭大队)。从日出到日落,一天十几个小时连续不断的重活,开荒垦殖,挖沟挑土,把人累得发疯,累得脑子里一片苍白,身体完全被掏空,“身体各个器官各行其是”,似乎和自己脱离了关系。有一次回到宿舍以后一连抽上七根烟还回不过神来。睡到第二天早上,韩少功发现自己一身泥巴,全都让体温烘干了。再一看,发现夜里帐子也没挂,自己身上被蚊子咬出了很多红包。还有一次,他吃着吃着,突然发现面前的饭钵已经空了四个,他的肚子一共塞下近两斤米饭,还觉得是空空的。就这样,满满一个劳动日才能挣十几分工,价值八分钱或者一角多钱。到年终决算,除去八百斤粮食的收入,如果每人还能有三四十块钱的现金结余,就已经算是大富翁了。
黄豆咸水汤是唯一菜蔬,一吃就是两个月。这时候,最美妙的事物就是白生生的猪肉,在知青们的想象中流油,引起他们一次次回味往日的口福,回味各种久违的节宴和点心。有一次,他们在地里挖回一点野菜,打了一锅汤,竟引起大家拼命的争夺。
那是连钢铁都在迅速消熔的一段岁月,但皮肉比钢铁更经久耐用。耙头挖伤的,锄头扎伤的,茅草割伤的,石片划伤的,毒虫咬伤的……每个人的腿上都有各种血痂,老伤叠上新伤。但衣着褴褛的青年早已习惯。朝伤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处理。我们甚至不会在意伤口,因为流血已经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肤早就在神经反应之外。我们的心身还可一分为二:夜色中挑担回家的时候,一边是大脑已经呼呼入睡,一边是身子还在自动前行,靠着脚趾碰触路边的青草,双脚能自动找回青草之间的路面,如同一具无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沟里去的时候,一声大叫,意识才会在水沟里猛醒,发觉眼前的草丛和淤泥。
汨罗江之夜(2)
这是韩少功后来在《山南水北》中对当年知青生活的一段回忆。尽管如此,很多知青的革命热忱并没有减少。一个知青学习小组在韩少功的倡导下成立,一个农民夜校也办起来了,其油印教材由韩少功编写,并自掏腰包印刷成册,发放到农民手中。巴黎公社,十月革命,反对资产阶级特权,如此深奥的内容居然成了夜校教学主题。韩少功亲自担任教员,向农民演讲,但是效果很差。农民只是想来识字,对发生在十几里以外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兴趣。基层干部对外国名字更是疑窦丛生,连“马克思”听上去也有作乱之嫌。终于,一张抨击茶场某领导多吃多占的大字报,使夜校终遭打击和夭折。“我曾经真心想为农民争利益,没想到他们向干部揭发我。我贴大字报,反对农村官僚权势,农民出卖了我。”(韩少功:《鸟的传人》,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农民们不过是认为,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虽然说得在理,但他闹完了拍拍屁股就会走,而他们祖祖辈辈都要在这里生活下去,都是乡亲邻里,怎么能把关系搞得那么僵?
对于韩少功这个少年书生来说,现实逐渐露出了严峻和坚硬的面容。别说“农村包围城市”,就连反对农村一个小官僚,也是鸡蛋碰石头。当他从公社“隔离审查”回来之后,农民都躲开这个敏感人物,很多知青伙伴也注意与他保持距离。他后来对同志们断言:对农民根本不能抱以希望,只有知识分子才是历史的火车头!——当时他正与湖南靖县、沅江县等地的青年同道暗中打交道,甚至与广东、广西等地的异端分子拉上关系,打算共同组建一个地下团体。
正是在韩少功的倡议下,他们决定向一系列知识领域发起进攻,用他们的话来说,“一定要混进知识分子队伍”。
茶场里的学习小组不久就成鸟兽散。知青们开始厌恶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劳作,装病请假,外出盲流,找干部拉关系,总之逃离就是一切。汨罗江上那片冰凉的月色,已不再能激发出浪漫诗情,只能唤醒肉体劳累和精神失望的双重痛苦。特别是自1969年第一次招工之后,一批批的知青回城了,当工人了,领薪水了。大家的境遇迅速分化,不能不使留下来的伙伴内心惶惶。原以为大家要在这里共同生活一辈子,没想到人生还有变数,社会等级分明,多赚钱是硬道理,革命大话当不得饭吃。每个人都从集体主义幻想退回到自己本身,开始认真考虑生活出路。很多人突然成熟和世故,学会了相互之间争夺机会的明争暗斗,甚至学会了向领导送礼品或者抛媚眼。自然,首先被招工的知青是那些家庭背景好的,或是与领导们关系好的,有特殊才能的也比较容易被招工单位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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