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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的灭顶之灾时,当庞贝城居民被维苏威火山的岩浆吞没时,他们能有什么慰藉呢?地震,海啸,车祸,空难,瘟疫,绝症……大自然的恶势力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或我们的亲人毁灭。我们面对的是没有灵魂的敌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优越自慰,却愈发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没有上帝来拯救我们,因为这灾难正是上帝亲手降下。我们愤怒,但无处泄愤。我们冤屈,但永无伸冤之日。我们反抗,但我们的反抗孤立无助,注定失败。
然而我们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许,没有浪漫气息的悲剧是我们最本质的悲剧,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气是我们最真实的勇气。在无可告慰的绝望中,我们咬牙挺住。我们挺立在那里,没有观众,没有证人,也没有期待,没有援军。我们不倒下,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肯让自己倒下。我们以此维护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尊严——人在大自然(=神=虚无)面前的尊严。
第八章寻常的苦难(札记之三)(2)
6
我们总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会如此,生活将照常进行下去。
然而,事实上迟早会有意外事件发生,打断我们业已习惯的生活,总有一天我们的列车会突然翻出轨道。
冥冥中仿佛有一支神笔,早已画好了我们每个人的命运的地图,只有极少数人掌握或自以为掌握破读这地图的密码。
我不属于预感敏锐的先知之列,但审慎使我对命运始终怀着一种不信任,何曾料到命运比我能够想象的更其诡谲。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轻易相信明天。“天有不测风云”——不测风云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祸福”——旦夕祸福是无所不包的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任何人不可心存侥幸,把自己独独看做例外。我仍然读不懂我的命运的地图,但是,即使明天我的日内瓦沉入海底,我的维也纳毁于火山,我也不会惊慌失色了。
7
身处一种旷日持久的灾难之中,为了同这灾难拉开一个心理距离,可以有种种办法。乐观者会尽量“朝前看”,把眼光投向雨过天晴的未来,看到灾难的暂时性,从而怀抱一种希望。悲观者会尽量居高临下地“俯视”灾难,把它放在人生虚无的大背景下来看,看破人间祸福的无谓,从而产生一种超脱的心境。倘若我们既非乐观的诗人,亦非悲观的哲人,而只是得过且过的普通人,我们仍然可以甚至必然有意无意地掉头不看眼前的灾难,尽量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中尚存的别的欢乐上,哪怕是些极琐屑的欢乐,只要我们还活着,这类欢乐是任何灾难都不能把它们彻底消灭掉的。所有这些办法,实质上都是逃避,而逃避常常是必要的。
如果我们骄傲得不肯逃避,或者沉重得不能逃避,怎么办呢?
剩下的唯一办法是忍。
我们终于发现,忍受不可忍受的灾难是人类的命运。接着我们又发现,只要咬牙忍受,世上并无不可忍受的灾难。
8
古人曾云:忍为众妙之门。事实上,对于人生种种不可躲避的灾祸和不可改变的苦难,除了忍,别无他法。忍也不是什么妙法,只是非如此不可罢了。不忍又能怎样?所谓超脱,不过是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从而较能够忍,并非不需要忍了。一切透彻的哲学解说都改变不了任何一个确凿的灾难事实。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并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仍然是苦,无论怎么看透,身受时还是得忍。
当然,也有忍不了的时候,结果是肉体的崩溃——死亡,精神的崩溃——疯狂,最糟则是人格的崩溃——从此委靡不振。
如果不想毁于灾难,就只能忍。忍是一种自救,即使自救不了,至少也是一种自尊。以从容平静的态度忍受人生最悲惨的厄运,这是处世做人的基本功夫。
9
命运是一个沉重的词,幸运儿是不会想到命运的,唯有身陷苦难时,我们心中才会奏响起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
命运所提示的苦难常具三个特征:不可思议,令人感到神秘而又荒谬;不可违抗,如同出于神的意志;不可轻视,拥有震撼乃至摧折人生根基的力量。
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可改变的只是对命运的态度。一则古斯拉夫祈祷文如此说:“主啊,请赐我力量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事物,请赐我力量去忍受不可改变的事物。”面对命运,忍似乎是唯一法门。
但是,有不同的忍。有英雄之忍,也有奴隶之忍。
俄狄浦斯一生都在逃避杀父娶母的可怕命运,但终未能逃脱,于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这个举动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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