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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禅》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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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蓄积千年风华的古城,秋风中阳光下,老宅院、石板巷,砖拱桥,马头墙,都已褪尽夏日的浮燥,带着晚秋的阴凉,怀抱着一个甲子前的故事,沉稳笃定地端坐在那里。
民国三十七年冬天,一把大火,在海亭城丹桂巷烧了整整一夜。这把大火,与十年前范家大院的火灾不同,这回的火势,轰轰烈烈,蒸蒸腾腾,烧得很透彻,把范家正院五进庭院,烧得干干净净。好在东侧偏院里,有一方荷花池,挡住向东蔓延的火头,保住了范家大太太和三姨太栖身的厅屋。原先如花似玉的三姨太乔小玉,两只眼睛凹陷着,什么也望不见了,以往优美的轮廓,似乎脱了水,皱皱巴巴的,布满粗细深浅的裂纹。她摸索着哆嗦着,跟着大太太唐欣芝,在正院一片焦土上扒拉着,嘶哑地哭喊道:“亦仙啊——小伙啊——乖乖肉呃——,你在哪块啊——你家来呃——”刚刚过门尚未圆房的儿媳夏珈慧,缩着肩膀跟在后头,在腊月的寒风中颤抖。蓦地,乔小玉停住手脚,怔怔地伫立在残椽瓦砾间,唱起《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唱段:
“似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敢是咱眯奚色眼寻难见。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梦魂前。怎赚骗,依稀想象人儿见。那来时荏苒,去也迁延。想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
一连几天,从天色发白,到星月阑干,她们都徘徊在废墟上,扒拉呼喊吟唱。那种撕心裂肺的嚎啕,哀怨凄切的唱腔,叫丹桂巷里老老少少为之动容。巷子深处的人们,从窗棚隔扇里伸出头,看着范家老少在星月下瑟瑟作抖的身影,唏嘘不已。
对门严家,巷底夏家的人,一起过来帮忙,他们撬开烧焦的木椽,扳开坍塌的砖瓦,终于在夹缝里找到几具血迹模糊的尸体,细细辨认,才看出是范家老爷范天行,华家戏班子班主华燕翔,范家三女婿张万太,华燕翔和张万太临死还扭缠在一起。还有那只叫“吕布”的猴儿,皮毛散发着烟火味,四脚拉扒朝天仰躺着。他们又继续扒拉寻找,在后进堂屋瓦砾中,又扒出一具黑碳般的尸首,那是范家二小姐范锦琪。接着,扒拉出的就是破碎的青花瓷片,残损的红木腿脚,还有夹弄深处,那些烧焦的发绣残丝片绢。绢面上滋滋地冒着青烟,都是头发丝绢的焦糊气味。过往岁月,在这些发绣绢面上,发生的纷争揪扭,让它们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只剩下碎缕残丝,青烟焦屑,来证实我们要说的那个段落,那片历史,那种影像。
他们并不甘心,还是在继续寻找,最终也没有找到范家少爷范亦仙。这个清秀俊逸而又忧郁脆弱的男人,是这本文字,要浓墨重彩叙述的人物,现在,让我们沿着文字的段落,去看看这个范记同兴泰粮行的小老板,在石板街巷里走出的痕迹。
2
上世纪三十年代,华家戏班子班主华燕翔夫妇,受到早年从家乡远嫁而来的亲戚,现在的范家三姨太乔小玉邀请,从江南赶来,在彩衣街怡明大戏院演出。闲遐时辰,带着儿子华子,沿着彩衣街,转到丹桂巷,看望乔小玉,却被忸忸怩怩的范家少爷范亦仙,拦在月亮门边搭呱聊天。
这是那个遥远年代里,里下河一个典型的春日。因为时光遥远,我们的笔下,就有些迷迷蒙蒙的意象。那天阳光明媚,像女人的嫁衣,冬季的回忆,柳絮一般轻缓地飘过。丹桂巷底玉带河上,吹来暖暖的河风,轻轻骚扰着范家大院里的白果树叶。范家重重庭院枣红色的隔扇间,飘荡着暖烘烘气息,凝成隐约可见的白雾,弥漫着向屋檐口黑色瓦当上飘散。从高高的马头墙角望去,远处蓝天湛湛,白云悠悠。一只黑狗,在巷里廊檐石阶边,兴奋地追逐几只花母鸡,不远处,几个姑娘捧着月白色的野蔷薇,与河对岸南园里的村姑,咯咯地对笑着,那笑声逾墙而来,隐隐约约,如梦如幻。麻石巷,骑马楼,在女人的笑声中,一齐显出慵倦萎靡的姿态。
华燕翔伫立在月亮门边,容姿英俊,唇红齿白像个女人。不过他身架高大,手势步子就有了男人的刚健。相比之下,范亦仙显得纤细袅娜,轻盈窈窕,他甩甩三七开的小分头,又伸出细长手指,捋捋油光水滑的发丝,仰着瘦削的脸颊,与华燕翔没话找话地拉呱了几句。华燕翔一时听不清爽里下河泰东方言,一边诧异有趣地打量着他,一边铿然有声地说:“你不着慌,慢慢说来——”
范亦仙作躁地一跺脚,扭动腰肢,翘起兰花指,细声细气而又一字一板地说:“华哥哥呦,你倷南蛮子,是听不懂我倷这个落地上的土话呃——”他的姆妈乔小玉,那位曾经的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