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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想起贺叔叔的去世,追悼会上摆一排他的书。我爸爸会被我搀扶,在人群里,因知道真相而多一层沉痛。还有什么关系?反正什么都留不下来,那些书是不是窃取都留不下来。真正的著者和冒名的,彼此彼此。无论真相怎样不堪入耳,书已经先于著书人而逝去了。
现在我还完全不知道,谁会先走一步;谁会参加谁的追悼会。
第一部分 14。心理医生在吗(14)
在我七十五岁坐在墓前时,已经全知道了:墓里是谁,墓外是谁。我的未来语态出了差错没有?未来完成式,这语态给人无际的展望,无际的宿命感。
也很可能是我同贺叔叔站在一起,追悼我爸爸。案上没有一部他生前的作品,这个刺目的空白让贺叔叔很不安;每个人都知道死者生前从没停过笔,都服帖过他的学识和才华;那日夜流动的笔,流去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所在,终使那份卓越成了一场荒芜吗?人们想起死者和这位高大的老人是不可生离的朋友,同时忆起死者曾给过这位生者一个大耳光。我看一眼贺叔叔:他原谅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原谅过。他却没有原谅我爸爸在1966年给他的那个耳光。
这是我将在墓前席地而坐时想到的事情。那时,追悼会不管是谁的,都无所谓。
我让你混乱吗?
我还想起十一岁的暑假。1963年夏天。老妇人总是很有胆量去看她的少年时代。那个夏夜的触感立刻有了。它的声音、动作、气味所营造的质感。火车窗外的光一缕一缕扑进来。每一景物,都带有暗蓝丝绒一样的品质。丝绒的迟缓和阴影,那样厚厚的深夜蓝色。我就躺在窗左边的铺位上,贺叔叔在右边。
是的,你没听错。
这对我很平常。父母常常把我托给一个朋友,由他/她带我到上海,在祖母家寄放一阵。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吵架,相互揭露,或者公然说:要不是看在女儿面上……或者,就是因为怀上了女儿,我才非同你结婚不可。这些话当然都是由妈妈来说。我爸狠狠地咂着酒,狠狠地沉默着。
暑假前正好贺叔叔要去上海开会。我妈妈替我把两件一模一样的连衫裙放进一只小藤箱。手轻轻推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推到贺叔叔怀里。我的高度已达到他的腋窝。白色泡泡纱的连衫裙到处溅着西瓜汁。十一岁的我因为发育而躲着胸口那层布的触碰。一个阶段我都是那种把自己的胸口躲开的姿态。所有那阶段的照片都是这个姿态,眼神也是躲开的,有点窘又有点害怕地略伸下巴。
贺叔叔笑笑说:没贴邮票啊?脑门上给贴个邮票咱们就给她寄到上海去!
他的手已经伸过来,要从妈妈手里接过我了。接过的却是我的藤箱子。他突然看见我那躲开他的眼神,睫毛细微的挣扎。他意识到某种不妥,我的高度,白泡泡纱浸印出一个苗条女孩微暗阴凉的皮肤,让他这份临时监护差事显得不伦不类。
第一部分 15。心理医生在吗(15)
是我现在分析起来,把当时的短暂感觉以语言归纳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事情发生后,那感觉没有语言地在我心里待着。看这沙盘,小人儿。在没语言的时候我或许也该被领到这儿来排演。现在我手指太粗大,捏不住他们。这个小人儿是代表父亲?教父?神甫?都可以。还有这只恐龙。不是恐龙?是梦魇?噩梦。
噩梦,你看,与梦本身无关,在英文中是另一个词①:是夜晚和虚幻二词的组合。我这样说已欠严谨。也许是〃夜晚〃加上〃月球上那块辽阔的(曾几何时被误视为海洋)黑暗平原〃?可以有更荒诞的一种组合:夜晚和雌性的马类动物。类马,不全是马,近似中国传说中的麒麟。那么:夜晚麒麟/噩梦,可不可能呢?不可名状和莫名其妙,夜晚无穷的可能性。把这番不可名状和无限可能性以语言解述,必须牺牲和妥协。以牺牲感觉的丰富而妥协于语言的准确。不成熟的人不是缺乏语言能力,是缺乏妥协的能力。肯定常听到高中生和大学生五官起舞,张口却只呼一个:〃哇!〃或者〃噢,上帝!〃他们宁可过度贫乏也不让他们年轻的感觉妥协给语言;他们可不愿意牺牲那意在不言中的丰富。
贺叔叔没有像平常那样用他的大手掌把我的头发揉乱,再抹平。他这次碰也不碰我,提着我的小藤箱,迈着阅兵大步。藤箱在他手中没有一点分量,是个玩具。妈妈跟在他身后,讲起我所有的生活陋习。贺叔叔笑嘻嘻的,看我用少年人都有的粗鲁和简洁语言回答母亲。像是他专注于寻找车厢。
就是你们叫做包厢的那种。
是等级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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