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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上的疙瘩给解开了,我得到了拯救。
我就是从探索人生出发走上文学道路的。五十多年来我也有放弃探索的时候,但是我从来不曾离开文学。我有时写得多些,写得好些;有时我走上人云亦云的大道,没有写作的渴望,只有写作的任务观念,写出来的大都是只感动自己不感动别人的“豪言壮语”。
今天我还在继续探索,因为我又拿起了笔。停止探索,我就再也写不出作品。
我说我写小说是为了安静自己的心,为了希望对国家、对人民有所贡献,对读者有所帮助,这当然只是我的主观愿望,我的作品也可能产生相反的社会效果。最有发言权的人是读者,一部作品倘使受到读者的抵制,那就起不了作用。但也有些作品受到一部分读者的欢迎,却在这些人中间产生了坏的影响。我今天还不曾给革掉作家的头衔,我的作品还未在世界上绝迹,这应当感谢读者的宽大,不过这也许说明这些作品的社会影响不算太坏。不会有人读了我的作品就聚众闹事或者消极怠工或者贪污盗窃,这一点我很放心。我在多数作品里,也曾给读者指出崇高的理想,歌颂高尚的情操,说崇高、说高尚,也许近于夸大,但至少总不是低下吧。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爱祖国、爱人民、爱真理、爱正义;为多数人牺牲自己;人不是单靠吃米活着;人活着也不是为了个人的享受。我在作品中阐述的就是这样的思想。
怎样做人?怎样做一个好人?我几十年来探索的就是这个问题。我的作品便是一份一份的“思想汇报”。它们都是我在生活中找到的答案。我不能说我的答案是正确的,但它们是严肃的。我看到什么,我理解什么,我如实地写了出来。我很少说假话。我从未想过用我的作品教育人,改造人,给人们引路。五十年前我就说过:“我不是说教者。”一九三四年我又说:“这些小说是不会被列入文学之林的。”我固然希望我的作品产生社会影响,希望给读者带来帮助。可是我也知道一部文学作品,哪怕是艺术性至高无上的作品,也很难牵着读者的鼻子走。能够看书的读者,他们在生活上、在精神上都已经有一些积累,这些积累可以帮助他们在作品中“各取所需”。任何一个读者的脑筋都不是一张白纸,让人在它上面随意写字。不管我们怎样缺乏纸张,书店里今天仍然有很多文学作品出售,图书馆里出借的小说更多,一个人读了几十、几百本书,他究竟听哪一个作者的话?他总得判断嘛。那就是说他的理智在起作用。每个人都有理智,我这样说,大概不会错吧。我从十一二岁起就看小说,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文学作品的读者,虽然我同时又是作家。那么照有些人的说法,我的脑子里一定摆开了战场,打得我永无宁日,我一字一句地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可是我还是我,并没有变成赫尔岑。同样我从四十年代起就翻译屠格涅夫的小说,译来译去,到一九七四年才放手,是不是我就变成了屠格涅夫呢?没有,没有!但是我不能说我不曾受到他们的影响。这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即使这就是“潜移默化”,但别人的影响,书本的影响,也还是像食物一样要经过我咀嚼以后消化了才会被接受。不用怕文学作品横冲直闯,它们总得经过三道关口:社会教育、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会随便读到一部作品就全盘接受,因为他头脑空空,装得下许多东西。但这种人是少有的。那么把一切罪名都推到一部作品身上,未免有点不公平吧。
再谈探索(2)
前些时候有人不满意《伤痕》一类的小说,称之为“伤痕文学”,说是这类揭自己疮疤的作品让人看见我们自己的缺点,损害了国家的名誉。杨振宁教授也曾同我谈过这个问题。那天他来访问,我讲起我在第二十三篇《随想》中阐明的那种想法:“每个中国人都有责任把祖国建设成人间乐园。”他说,他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海外华人都热爱祖国。他又说他们从伤痕文学中看到祖国的缺点,有点担心。他的意思很明显,有病就得医治,治好了便是恢复健康。我说未治好的伤痕比所谓伤痕文学更厉害,更可怕,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不能讳疾忌医。
但直到现在还有人认为只要掩住伤痕不讲,伤痕便可不医自愈,因此不怪自己生疮,却怪别人乱说乱讲。在他们对着一部作品准备拉弦发箭的时候,忽然把文学的作用提得很高。然而一位写了二十多年小说、接着又编写《中国服装史》二十年的老作家到今天还是老两口共用一张小书桌,连一间工作室也没有,在这里文学的作用又大大地降低了。
为什么呢?在精通文学的人看来,可能非常简单,从来就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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