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酬的礼品,或者炫耀文学的技巧,信笔书写,可以无中生有,逢凶化吉,夸死者,也夸自己。因此许多理应“盖棺论定”的人和事都不能“盖棺论定”,社会上还流传着种种的小道新闻。
然而关于马宗融大哥,大概可以盖棺论定了吧。三十三年来在多次的运动中未见有人出来揭发他,也不曾为他开过一次批判会。他虽然死亡,但死后并未成为圣人,也不见一篇歌颂他的文章。人们似乎忘记了他。但是我怎么能忘记他呢?他是对我最好的一位朋友,他相信我,要是听见人讲我的坏话,他也会跟人打架。我不想在这里多谈个人的感情。我从来不把他当做圣人。他活着时我常常批评他做得太少,不曾把自己的才智贡献出来。他只留下一本薄薄的散文集《拾荒》,和用文言写的《法国革命史》(也是薄薄的一本);还有两本翻译小说:屠格涅夫的《春潮》和米尔博的《仓库里的男子》,字数都不多。我知道他的缺点很多,但是他有一个长处,这长处可以掩盖一切的缺点。他说过:为了维护真理顾不得个人的安危,他自己是这样做到了的。我看见中国知识分子的正气在他的身上闪闪发光,可是我不曾学到他的长处,也没有认真地学过。过去有个时期我习惯把长官的话当做真理,又有一个时期我诚心奉行“明哲保身”的古训,今天回想起来,真是愧对亡友。这才是我的欠债中最大的一笔。
怀念马宗融大哥(4)
现在是还债的时候了。我怎么还得清呢?他真应当替我担心啊。我明白了。那一团火并没有熄灭,火还在燃烧,而且要永远燃烧。
一月二十九日写完
《随想录》日译本序
日本东京筑摩书房要出版《随想录》的日文译本,主持人柏原先生和译者来信征求意见,并要我为日译本写一短序。我感谢他们把我的著作介绍给日本的读者。我回信说,还有一位刈间先生也在翻译这两本小书,我也同意了。至于写序的事,我说身体不好,写字困难,不写什么了。
我讲的是真实情况。但是回信寄出以后,傍晚在院子里散步,我想起了这两三年的生活和著作,特别是那两本引起了强烈反应的《随想录》,我的心也不平静。我担心日本的读者不一定理解我的用意,觉得我应该向他们讲几句话,用我自己的话说,就是掏出自己的心。
我说过我要写五本《随想录》,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意外地“闯进”文坛,探索了五十多年,在结束文学生活之前,我应当记下我对艺术和人生的一些看法,我个人的独特的看法。通过了几十年的创作实践,经历了多少次的大小失败,我总算懂得一点创作的甘苦吧,我也有权向读者谈谈它们。
日本的读者也知道我们经历了十年的浩劫,但是这浩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可能也讲不清楚。我以为不是身历其境、不曾身受其害、不肯深挖自己灵魂、不愿暴露自己丑态,就不能理解这所谓十年浩劫。两年前我在东京同木下顺二先生对谈,我说我们吃够了苦头,可是别的国家的朋友免掉了灾难,十年浩劫是和全人类有关的大事。我们的惨痛的经验可以帮助人们了解“极左”的空话会把人引到什么地方去。我又说,古今中外的作家中,谁有过这种可怕而又可笑、古怪而又惨痛的经历呢?我们没有一个人逃掉,大家死里逃生、受尽磨炼,我们有权利、也有责任写下我们的经验,不仅是为我们自己,也是为了别人,为了下一代,更重要的是不让这种“浩劫”再一次发生。我对日本作家说我们历尽艰辛,也可以引以为骄傲。去年九月在巴黎一位法国汉学家对我说:“你们遭逢了那样的不幸,却能够坚持下来活到今天,值得尊敬。”我说:“我出尽了丑,想起来自己也感到可笑又可悲。”他严肃地坚持说:“还是值得尊敬。”我听说那个时候在巴黎也有人搞起“五月风暴”。
他的声音还在我的耳边。我要求的并不是“尊敬”。我希望的是心的平静。只有把想说的话全说出来,只有把堆积在心上的污泥完全挖掉,只有把那十几年走的道路看得清清楚楚、讲得明明白白,我才会得到心的平静。
我经常思考那位汉学家的谈话,我感觉到在十年的惨痛生活中我并不是一无所得,我的心灵中多了一样东西。它是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明白。但是它在发光,它在沸腾,它在成长。我也要挖出它来,才能结束我的《随想录》。
是的,我还要续写《随想录》。我是从解剖自己、批判自己做起的。我写作,也就是在挖掘,挖掘自己的灵魂。必须挖得更深,才能理解更多,看得更加清楚。但是越往深挖,就越痛,也越困难。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