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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宾馆门口和站岗的士兵稍费了些口舌,等我拿出盖有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红印的介绍信,才放我们进去。李正天、王希哲、陈一扬(李一哲就是三人名字中各取一字拼成)三人住在一座二层的灰色楼房里,楼道很暗。他们的房间约二十平方米,摆着四张双层床,靠窗一张二屉桌。说是招待所,比起号子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屋子很暗,我们敲门进去,三人显出吃惊的样子。待我自报家门,屋里才有了活气儿。李正天身材不高,头大,脖子短,毛发稀疏,前额宽阔,大眼镜后面一双慧眼,外表有点像列宁。说话声低,吐字很慢,谈话间会偶尔站起来走几步,旋即又坐下。是个沉静的思想家。陈一扬自始至终在上铺没下来,大半时间躺着。人极消瘦,暗黑色的脸,整个一广东农民。他在监狱里受尽折磨,身子搞垮了,偶尔插话也是气微声低。王希哲是三人中唯一显得生气勃勃的人,不停地动,时而坐下,时而站起,讲话中气充沛,慷慨激昂,挥手顿足。他脸上棱角分明,高鼻、阔嘴,秀眉丽眼,模样相当俊秀,惟下颏尖削,透出几分尖刻与激烈,像托洛茨基。
我们谈了两个多小时,话题大得吓人,不离世界大势、中国前途、高层斗争。王希哲已经开始思考批判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顺带着对毛的继续革命论大加鞭笞,思想极激烈。李正天不大谈理论,只谈广东省委主要领导人对他们的关照。当时主持广东军政的是习仲勋。唐克静坐一旁听李一哲们高论。等我们告辞离去,问他的观感,他似对三人评价不高。以后他和李正天交往过一段,终因性格不合而分手。
第二天一早,唐克就来宾馆接我去白云山一游。天亦晴亦雨,白云山遍山滴翠,繁花满地,异香扑鼻。我们沿山路缓行,身边白云氤氲,修竹新松,错落掩映,风起处隐隐有涛声。过碧池,四围云杉笔立,池边雕栏玉砌,池中有金红色的鲤鱼数尾,游荡碧水中。唐克兴高采烈,一面指点我观赏,一面提醒着北京现时的萧瑟,显示他决定南迁的正确。我无语,见他得意,自是为他高兴。一路行来竟不遇人,惟唐克喧语回响空谷。
傍晚,唐克引我至阿棠家,阿棠是他新结识的琴友。瘦高个,文静腼腆,但一手吉他弹得出神入化。唐克得意地说,他早晚带阿棠去北京,让北京玩琴的人见识见识。我们和阿棠坐在窄小的天井中,听阿棠弹唱。所唱多用粤语,我如听天书,但曲调一路的缠绵悱恻。唐克介绍说是邓丽君的歌。我笑唐克入乡随俗,从甲壳虫到邓丽君,照单全收。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有歌星如邓小姐。阿棠所唱歌中有一支给我印象颇深,问唐克,告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告别阿棠,上公交车返回白云宾馆,一阵急雨袭来。唐克说广州天气就如此,一日数晴数雨。公交车上乘客寥寥。急雨扑打车窗,水雾迷蒙中见街灯明灭。唐克与我坐在车的最后一排,他一时半刻竟已将《月亮代表我的心》连词带谱写在一张纸上,又哼唱几遍,将歌片递给我,说明天唱几遍就会了,港台歌好学。难得我从北到南一千多公里,再受教于唐克,学会一支新潮歌曲。
赵越胜:骊歌清酒忆旧时(12)
离穗前我执意要去看阿柳,结果仅在粉末冶金厂门口匆匆一见。她的开朗、大方、贤惠的性格让我喜欢。她拿我当自家兄弟,说现在住处太局促,不好请我去,将来总有机会,接我当贵客。我心存感念,只盼唐克收心,与阿柳花好月圆。与唐克握手道别,唐克信心满满,说,一定会回北京,我们北京见。谁想到此一别竟二十五年,再见是在巴黎。
八
流寓海外多年,时常想起唐克。渐渐离大陆远了,对那边的事也多疏离,惟存一点对老友的念想。后多方打听到他的电话,记在本子上却始终未和他联系。1997年新年,我试着拨通了电话,居然是唐克接的。匆匆几句问候,给他留了我的地址。不久收到他的信,仍像以往,厚厚一叠,内有他拍的照片。除了一帧为女儿唐棣所摄人物像以外,都是他拍的广告。一个盘子,几只苹果,摆成塞尚静物画的样子。这些广告照,我估计卖不出去。他的信仍然写得有趣,信中说他这么多年唯一不变的是对艺术的热爱。我有点感动。看看他拍的那些并不成功的广告,再想想三十多年前他钻在自己的小暗室里精心冲洗的风景照。在摄影技术上,没显出多少进步,在艺术表现力上,也无法比。
我给他回了信,信中难免有点怀旧的感伤,大约提起他当年远游,一路给我写信的事,也提到了大观楼天下第一长联。再接他的回信,里面又有他的手迹,重抄大观楼长联。字仍那样漂亮,但笔锋中已有岁月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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