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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那天一直在呜咽。他喝了很多酒。他说多年后,他替父亲偿还了公社里的粮食,还了父亲的心债;可是,面对死去的父亲,他将永远无法偿还自己的心债。
朋友走后,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故事是莫言讲的,发生在山东高密东北乡。
也是三年困难时期,村子里有一位妇女,给生产队推磨。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婆婆,全都饿得奄奄一息。万般无奈之下,她开始偷吃磨道上的生粮食。只是囫囵吞下去,并不嚼。回了家,赶紧拿一个盛满清水的瓦罐,然后取一只筷子深深探进自己的喉咙,将那些未及消化的粮食吐出来,给婆婆和孩子们煮粥。后来她吐得熟练了,不再需要筷子探喉,面前只需放一个瓦罐,就可以把胃里的粮食全部吐出。正是这些粮食,让婆婆和孩子们,熬过了最艰苦的三年。
她也熬过了那三年。她比朋友的父亲要幸运得多。可是,在她的后半生,在完全可以吃饱饭的情况下,这个习惯却依然延续。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到瓦罐,她就会将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净。她试图抑制,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
当她的儿女们可以吃饱了,她的胃,可能仍是空的——因为她看到了瓦罐。
我不知道应该形容他们伟大,还是卑贱?回想我的童年,应该是幸福的。既没有眼巴巴盼着父亲布鞋里的几粒粮食,也没有等着母亲从她的胃里吐出粮食然后下锅。可是我相信,假如我生在那个年代,他们肯定会这么做。并且,我相信世上的绝大多数父母,都会这么做。因为他们是父母,那是他们的本能。
你是怎么长大的?也许你长大的过程远没有那么艰难和惨烈,但是请你相信,假如你生在那个时代的贫苦乡村,假如你有一位看守粮库的父亲或者在生产队推磨的母亲,那么,支撑你长大的,将必定是父亲鞋子里沾着鲜血的玉米或者母亲胃里尚未来得及消化的黄豆。
请爱他们吧。
手指上的眼睛
周海亮
她从没有见过光明。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不肯相信人人生来都是公平的。
当然更不可能进过学校,她小的时候,那里还没有盲校。可是这并不等于她没有读过书。父亲会读书给她听,又抓着她的手,教她认识盲文。当然是超乎寻常的艰难,现在回忆起那一段日子,她常常说,好在我没有放弃。
她知道父亲有着高高的个子和微驼的后背,突出的喉结和俊挺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和轮廓分明的脸膛。这一切,都是她用手摸出来的。父亲在很远的山村小学教书,到周六晚上,就会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五十里山路赶回来。每到那天下午,她都会坐在院子里盼她的父亲。她安静地坐在木椅上,落日的余晖将她镀上一圈金黄,突然,叮铃铃,街上有车铃响了,她就站起来,扶着墙走到门口,迎接她的父亲。她知道那是父亲。父亲会把车铃摇出独有且悦耳动听的节奏。
每一次父亲都会为她带回礼物。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几块糖,有时是一方手绢,有时,仅仅是一束野花或者几根狗尾草。带什么她都高兴。在她童年漫长的记忆里,父亲几乎是她的全部。
在晚上,父亲会读书给她听。读得最多的是《安徒生童话》,从那本书里,她知道在远方,还有另外一个神奇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长得和拇指一样大小的美丽姑娘,有变成白天鹅的丑小鸭,有冬夜缩在街头的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有光着身子走上大街的滑稽皇帝。那些故事让她伤心落泪,又让她开怀大笑。有了这些故事,她的童年变得充实,她过得甚至比同龄的孩子还要快乐。事实的确如此,很多村里的孩子常常会缠着她给他们讲故事。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村子里最美丽最富有的公主。
可是后来,父亲不再讲故事给她听。父亲为她买来了书,让她自己去读。她不喜欢这样,在她看来,那些凸出来的盲文全都一个模样,根本没有办法识别。她用一个孩子能够想出来的一切手段来拒绝父亲,哭,闹,撒娇,甚至绝食,可是父亲坚持自己的做法。他说你现在已经到了读书的年龄,那些故事,应该由你自己去触摸,去体验。你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你可以抵达别人的眼睛所不能够达到的世界……实在没有办法,她只好尝试去辨认那些奇异的盲文。她知道那是另一种文字,那种文字,只属于像她这样的孩子。
尽管严厉,但父亲会常常给她奖励。他会变戏法般地从口袋里变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奖给多认了几个字的女儿。睡觉前,父亲也从不忘在她的额头上亲一下,说一声晚安。父亲和村子里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