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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一生有你
十五
七岁以前,印象一片模糊,直到七岁的某年某月某日,萧军对这个世界的印象由两具冰冷的尸体开始,那一刻萧军看见并凝眸了死,白色的冥纸呼呼啦啦地洒向天空,天热得嚣张,万里无云,树垂着,也是死了吧?他的父母被正确地打死了,即使很冤。死真是件奇怪的东西,死意味着虚无,意味着结束,死去了的人不再,活着的人又为什么不甘心?棺材把眼泪载满,眼泪顺着山路颠颠簸簸,沙子石头,山从此再也无法在印象中连成整体。谁把他们埋葬了?他们去了哪里?要快乐,他们说,他们给萧军轰鸣的笑。妈妈我能去吗?爸爸我能去吗?
印象以及思想从那破败的门开始,推开门看见了天是一望无际的蓝,四角的屋子的荒草伸出墙头,村里人说,瞧,那就是朱老爷家,你那父母可是偷了他的橡胶的,是真的呀,朱老爷都说了,就给打死了。那扇不倒的木门萧军走过,小小的脚走过辉煌的木门,小小的几步竟在一生一世折磨了萧军,十几年后这几步所踩出的声音呜呜地响,葬送了萧军的以后,以后是延向无期的蜘蛛网,顺着哪条路走才是命运?又或者冥冥中他已逃不开要走的是这条路而不是那条路。那个孩子那时不知道。
他一个人淡然地拽着一把花,花开得灿烂,他冷静得如灰。这把花藏着一个秘密,萧军曾经看见妈妈头戴着它,脸有点红晕,走向爸爸,仿佛他们已这般走了年年岁岁,爸爸憔悴的脸划开了一拂微笑。从此萧军寻遍天上的星星,再也没有找到比他妈妈的眼眸更明亮的,而他的爸爸搂着他和妈妈,世间以后的路他走得曲曲折折遥远漫长,再也没有感觉到比他爸爸的怀抱更塌实的了。
人走了,来来往往,终究要离去的,而谁又能一辈子地轻轻呼唤,小军,吃饭了……一个孩子的眼泪消融在眼泪里,流不出了,也不会停止。
被姑姑叔叔接走是在清晨,他们的家在邻村,赶来这里,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一个月,萧军是靠着施舍生存下去的,那些人用旧旧的竹筐提着捏成一团一团的干饭,萧军就跪在坟边和着泪水咽着,好难受,他对着把他团团围住的无情苍野昂扬……那些村民朴素的背影让他沉醉,只是怎么没有人喊冤呢?朱老爷。
萧军在他父母的坟前拔着疯长的草,那些草纷纷扬扬,缠满了双手,缠啊绕啊,缠住了萧军的年年月月,直到后来萧军被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洞之中,锁链锁住了他的双脚,那些草终于消散。
他的姑姑叔叔说,来,走吧,孩子。
叔叔是有孩子的了,还有一把斧头攥在他手里,几把缺了口的锄头在地里,一把生了锈的镰刀,那把生了锈上面供着神佛,姑姑求啊拜啊,始终只有两亩三分地,阴天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他们自己,冬天种了辣椒春天收到的是空空的欢喜,他们的孩子爬在土里。
决定要离开是在一个夜晚,那个夜晚真是奇怪,天有点凉。
萧军埋着头吃了一碗饭,昏暗的屋子里旧风扇嗡嗡地摇晃,叔叔的儿子笑着睡着,脸上是灿烂,窗外是星空。那些蚊子叮着姑姑的儿子咬,姑姑捏着一把破竹扇扇个不停,那些蚊子惊不醒小孩子,姑姑的儿子睡得甜蜜,她叹息了。
那叹息声幽幽荡荡飘进水里,水里泡着的是脏衣服,萧军揉啊搓啊,里面是洗不净的泥,那叹息声不去。萧军打翻洗衣粉盒,盒里洗衣粉雪白雪白地散了一地,魄军哭了,眼泪和洗衣粉纠缠不清,他模糊的手把洗衣粉围拢成一堆,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流。
姑姑黯淡的双眼映射在水里,伴随着那叹息声来了又去,水溢出木桶,溢过坑洼溢过双眼溢过发抖的手,把洗衣粉冲荡成泡沫,那泡沫一一碎裂,好美,都消失了。
萧军擦着泪水,水龙头哗啦还流个不休,他伸出双手关住,没有谁听见他的哭泣。
那叹息声千年万年,叹息着贫困。
那个晚上是他上一年级的第一天,白天阳光落落,老师大声大声地把未来砸向孩子,我们农村的孩子啊,能怎么样,要想有出路,只有读书,只有读书的……
只有读书,萧军呢喃着,离开了叔叔的家,那两个坟依偎着呜咽,我的孩子……
萧军的学费是由给别人捡猪粪牛粪开始的。
十六
多少年了,为什么,那些声音缠绕不休不止,为了一幢房子,一辈子,结婚了,打麻将,买彩票,吵啊,拜神拜鬼,你们可知道,这个村庄里有个少年,从小到大,那些声音折磨着他,日日夜夜,他不曾停止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