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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喜比他小两岁,从小丑得出名,也老实得出名,他和葡萄能有什么事?葡萄不过是急了,一顺手拉他过来垫背。那个孩子一准是他孙少勇的,为了个什么原因她翻脸不认人,死活不承认,他看不透。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孙少勇不用急着回城里去,他想住下来,看看葡萄究竟藏了什么苦衷。他跟着冬喜、春喜和葡萄走到街上。会场在孙家的百货店,现在改成史屯镇的“文化教育活动室”,墙上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大画相,还挂着志愿军和平鸽的年画。人们一见孙少勇,都上来递烟给他抽,他嘻哈着退让了。
史修阳念戏文似的抑扬顿措地、摇头摆脑地朗读了两段报纸文章,然后蔡琥珀催大家发言。谁也没言可发,史修阳又念了两段报纸。蔡琥珀说起了朝鲜前线的喜讯,又说起美蒋窜反大陆的敌情。最后她说:“咱史屯也有敌情哩。”
有人问她啥敌情。
蔡琥珀说:“有个富农闹着要摘帽子。他亲戚从陕西来,说那边有六十亩地才定了个富农,咱这儿三十五亩地就把他定成富农了。他老委屈呀。”
铜脑坐在葡萄旁边,看她两手忙个不停,锥子放下拿针,针在头发上磨磨再去扎鞋底。锥子掉到地下,她刚弯下腰,他已经替她拾起来。他就在那板凳下面握住她的手。她嘴唇一掀。
“铜脑!叫你哩!……”冬喜说。
少勇抬起头,见一屋子烟瘴里浮着的脸全朝着他。他从容地把锥子搁到葡萄膝盖上,笑嘻嘻地问:“咋着?”
蔡琥珀两只眼睛尾巴上聚起两撮皱纹,笑着说:“欢迎老地下党员孙少勇回来给咱做报告!”
少勇说:“我回来是办私事的。可不是来做报告的。”他一说这话,葡萄的手也不扯麻线了。他心里恶狠狠地一笑:我让你葡萄不承认我!
几个他小时的朋友笑也坏起来,问:“办啥私事?”
“私事能让你们知道?是不是,王葡萄同志?”少勇对葡萄的侧影笑笑。
所有人想,早就猜他俩不干不净。现在孙少勇不让大家费事了,干脆不打自招。
蔡琥珀说:“回来一趟,还是给咱们说说话吧。你在城里学习多,文化高,给咱说说敌情。现在谣言可多,说分了地主富农地产浮财的,等美蒋打回来全得杀头。还说咱这里头就有美蒋特务,谁积极搞互助组,特务给他家锅里下毒!你说美蒋真能打回来?”
孙少勇大声说:“这不就是谣言?!美蒋能窜反回来,他们当时就不会被咱打跑。”
人们吆喝一场:“回来就全部打死!”
葡萄正用锥子在鞋底上扎窟窿,一听大家的吆喝,心想他们说“打”字和孙少勇一个样,嘴皮子、牙根子、舌尖子全使恁大的力,这“打”字不是说出来的,是炸出来的。想着,葡萄就把麻线扯得呼啦呼啦响,扬起嗓门说:“咱啥时候打井呢?”
大家都楞住了,看着她。
“不打井,明年再旱,喝马尿呀?”她说。手不停地又锥又扎。
“不打死美蒋,你打一百口井也没用,他们给你全下下毒。”冬喜坐在她左手边,开导她说。
“谁给咱下毒?”
“美蒋特务!”
“美蒋特务是谁?”
“这不在查呢嘛!王葡萄就你整天还不爱开会,你这觉悟从来没提高过!” 蔡琥珀说。“大家发发言!”
葡萄心里说:谁说我不爱开会,不开会我哪儿来的工夫纳鞋底?
从此孙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车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说铜脑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说那是旧脑筋,现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样逼,葡萄就是那句话: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来,见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里。他找到院子里,见她从红薯窖里出来,手上挎个篮子。问她大半夜下红薯窖干啥,她说听见耗子下窖了,她撵下去打。
下头一场雪,少勇披着一身雪还是来了。葡萄刚刚开会回来,见了他说:“下着雪你还来?”
他不说话,在窑洞里缩坐着。
“来了就给我这张脸看呀? ”她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脸。
“别摸我。”他说。
“咋?”
“你一摸我,我就……”
她还是把手搁在他下巴上,手心、手背地蹭。
“葡萄,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她的手稍微停了停,又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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