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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估计他这时又从自悲自叹、顾影自怜中解脱了出来,对于他这种过去饱含悲伤、如今痛饮无度的人来说,最大的安慰只能是身体的疲劳。我扭过头来看见他泪流不止,赤条条地坐在那里,任凭冷风的侵袭。我时而责怪自己心肠太硬,时而为自己的感情脆弱感到惭愧,时而从床上支撑着身子爬起来想劝阻他,时而又警告自己不必多管闲事、赶快睡觉。最后我突然思绪万千,回想起他往日的聪明机智、忠贞不贰和任劳任怨的精神,心里不禁万分伤感,替我的主人惋惜,也替全人类惋惜起来。
于是我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他的跟前,把一只手搭在他赤裸裸的肩膀上,刚一放上去只感到他像一块石头,冷冰冰的。等他转过身来,我发现他的脸肿了,上面泪痕斑斑,俨然一个好哭的孩子。他发觉我有点不耐烦了,马上转啼为笑。
我说:“你也不害臊,小孩才这样呢。我的肚子里灌了几盅,恐怕也要给你弄得流一场眼泪。不过,我没有喝,也就好好地上了床。得了,快上床去吧,别再哭哭啼啼的。”
他说:“哦,麦科拉,我的心里难受哇!”
我说:“难受?大概是有什么原因吧。你进来的时候,唱的什么词儿?替别人伤心,现在咱们还是谈谈你自个儿的伤心事吧。不管你是娶媳妇的喜事,还是嫁闺女的亏本生意,反正我呀,是不插嘴打岔。是娶媳妇,你就乐你的媳妇,是嫁闺女就哭你的闺女好了。”
他有些激动地说:“哭也好,乐也罢。都得吐出来呀!哥儿们,这些个,我可是见得多了。可是他们要打我孩子的主意,威胁我的儿子。”——说到这儿.他豪气顿消,泣不成声,泪流如注——“我的儿子,亚力山大!”
我摇了摇他的肩膀,说:“亚力山大!你还会想到他?不会吧。瞧瞧你自己是不是个英雄好汉,恐怕是自欺欺人吧。妻子、朋友、孩子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就像根木头,只顾自己。”
他忽然摆出了从前的面孔和气概,说:“麦科拉,你怎么损我都成,反正有一样我不承认——我绝对不是那样自私的人。”
我说:“我要掰开你的眼睛,让你瞧瞧自个儿的短处。你到这儿来多久了?给家里写了几封信?我想,你这是第一次离开家吧。写信了吗?他们知道你在外面是死是活吗?”
这一下我算是击中了他的要害,唤醒了他的良知。他收了泪,愧疚地感谢我的提醒,然后上床去,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就坐下来给太太写信,信写得缠绵悱恻,就是没有写完。跟纽约的通信联系全是我一手操办的。他跟太太说了些什么,是怎样措辞的,有多少虚情假意,又有多少严词责备,这一切我无从知晓。只能在晚上辗转反侧地猜想。
这些日子爵爷翘首等待着那几个同伙的消息。海瑞斯走远路是不成问题的,可是预定的日期早过了,却是音信全无。爵爷的神志本来就有问题,这样的焦虑对他的精神无异于雪上加霜。他成天想的是那远方的蛮荒之地,以及那几个与他的利益息息相关的冒险家。不停地想象着他们的帐篷,前进的速度,当地的风土人情,与这件事有关的千百种话题,以及大少爷抛尸露骨的惨景。他跟我谈话时这些罪恶的想法像耗子下山一样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不难猜想,他的思虑过度也影响了身体健康。
他的借口是众所周知的,威廉姆·约翰逊爵士宣称到那个地方去执行外交任务,爵爷和我(纯粹是出于好奇)则是他的陪同。威廉姆爵士得到了充分的照料和丰厚的给养,猎户送来了鹿肉,河里的鱼每天都往我们这儿运,白兰地更是像流水源源不断地涌来。我们跟行军似的昼行夜伏。晚上睡在帐篷里,还有人站岗放哨,各就各位、各负其责。威廉姆爵士总领全局,这一切我有时觉得很有趣。可惜就是天气太糟糕了,白天晴朗而温暖,一到晚上就是冰霜覆盖。刺骨的寒风一天到晚没有歇息的时候,我们坐在船上手指都冻紫了,晚上把脸紧贴着火堆,而背上的衣裳却像纸一样的单薄。沿途阒无人迹,既看不到烟火,也没有其他的行人,荒凉得让人发憷。只到第二天才遇上一条载着生意人的船,季节实在是太晚了,水路的寂寥也使威廉姆爵士本人感触良多。他好几次倾诉了心头的恐惧:“恐怕来得太晚了,他们多半已经开战了。”事后才知道他当时的判断是多么的正确。
这次旅行我心头的阴郁是难以言表的。首先,我不是那种喜欢猎奇的人;其次,寒冬腊月里睡在荒野外面就像一场噩梦似的,好像是在向上帝的神威挑战。而这种想法恰恰把我自己贬低成了懦夫胆小鬼,再说我心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