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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丽她妈呢,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做做散工,照顾家务。可惜为盛名所累,对形象特别敏感。明知道民族舞在美国没什么指望,却心存侥幸。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青山不是还在么?只要自己保持体型和美貌,天天抬腿纡腰练功,总有出头的一天。
随着中国大陆来埠的画家越来越多,纽约街头画肖像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凯丽她爸不得不转战迈阿密和亚特兰大,生意不见得比纽约好做,却加了在外的食宿开销,收支相抵,终于铩羽而归。自此更是意气消沉。
夫妻和美相敬如宾本来就是难得的事:哪家夫妻不是磕磕碰碰的?牙齿和舌头还要打个架儿呢!连小磕小碰都没有,反倒有点不正常了不是?但是闹归闹,吵归吵,床头打架床尾和,各让一步,大家还是欢喜冤家。凯丽她妈性子烈,凯丽她爸性子绵,就算有事吵翻了天,凯丽她妈发威,凯丽她爸高挂免战牌,再大的雨也会转晴的。
但是手头拮据,心理压抑,这磕碰中间就少了原来供应充沛的润滑油。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倒不见得是哀吃哀喝哀拉哀撒,而是哀吵架时缺了那减少摩擦的润滑剂。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凯丽也出落得跟她妈一样,牡丹一枝,婷婷袅袅,嫩白滑莹。
“凯丽,”那天我对光彩照堂的凯丽开玩笑,想起晶晶她爹常常把晶晶脸上长得好看的地方说是他自己的真传,“你爸妈该也是天天抢着说你的鼻子眼睛耳朵嘴巴是自己的吧?”
凯丽嘴一扁,乌云罩脸:“他们才没那个功夫看我的鼻子眼睛是个啥样呢!吵架都不够时间的!——就连马桶坐垫是放下还是竖起都可以吵他几天,闹个天地覆的呢……”
“凯丽是个懂事的孩子。在美国生存不易,爸妈是不是压力太大,心情不好?凯丽两边多劝劝……”
我话还没说完,凯丽提高了音频:“他们压力大,心情不好——我的压力大不大谁管了?我的心情好不好谁管了?”
“话不能这么说,凯丽,你爸妈也……”我想将话题往平缓处引。
凯丽气来了,偏要往崎岖处推:“阿姨,我在家都呆不下去了……你见过石头磨子吧?都只看见两块磨盘上下磨、转、碾,谁又关心过夹在磨盘缝中的东西?——早晚会把我磨成浆的!”
刚进高中的孩子,脱口讲出连我都想不出的可怕比喻。我张着嘴,硬是接不下话题。
凯丽走后,跟先生说起,是否应找凯丽的爸妈谈一下。先生了解,他的朋友最大的特点是爱面子,说,“这家务事,人家不提,你去咋呼,合适吗?”
想想也是。虽然是朋友,每家也还有每家的隐私。我们还真不宜贸然介入……
那天半夜被电话惊醒。看看钟,凌晨三点,心想谁呀,深更半夜的?拿起话筒,那边凯丽她妈火急火燎的声音:“凯丽在吗?”
“没有啊——中午她倒来过。吃过饭就走了。”
“她说过去哪没有?”
“没有啊。”
“晶晶在吗?”
“你等等……”
我奔进晶晶房里推醒晶晶。晶晶迷迷糊糊接过我递给她的电话,说声“哈喽”,立马就跳起来,一边快动作指指电话分机让我也听。电话中,凯丽她妈一边哭,一边问晶晶可知道凯丽还有什么别的朋友。
原来最近凯丽经常会早出晚归,今天早上离开家以后,就一直没有回去。凯丽爸妈自顾自跳着脚吵那些没盐没油的事儿呢,没谁注意凯丽在家不在,直到转钟了,凯丽还没归窝,这才开始着急,从冷战中跳出,想起问晶晶。
挂上电话,一家三口开车去凯丽家。我跟晶晶安慰凯丽她妈,凯丽她爸呆坐在沙发上。先生一个电话拨到警察局。十四五岁的孩子深夜不归,警察是见多不怪,先问是否去了男朋友家,后问是否去跳舞了?
“过二十四小时不回再来报失。”警察说。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凯丽她妈坐在那儿派说着凯丽她爸的种种不是和凯丽的叛逆,一条一段,表述精炼,用词新颖,话语流畅,逻辑严谨。我奇怪,跟凯丽她妈交往多年,怎么就没发现她头脑这么清醒?换了我,一定是气火攻心,语无伦次。
一连找了好几天,警察局、学校、收容所都备了案。但凯丽就像从人间蒸发了,没有下落。凯丽她妈不吃不喝,本来就纤细的她成了柴禾一根,肤色也失了光润。几次去看他们,还不敢点破凯丽出走的真正原因,其实谁心里也都明白。正因为明白,才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