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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泪的
马二毛换了个姿势,依旧蹲在地上。他不想走,花白的头颅坦露在阳光里,像布满斑点的窝瓜一样难看。善解人意的毛驴子走过来,用粉红而湿润的驴嘴拱他,拱他的后腰拱他的脖项,驴嘴喷出的草料酸味灌进胸膛。动物的生命热力摩擦他的脊背,像电流似的袭击他的每根神经,他扭过身一把搂住牲口脖子。马二毛无助得像孩子似的,一拳一拳地捶着柔软而弹性的驴脖子,鼻涕眼泪打湿了毛驴的后背。
马大吉来接爹和毛驴回家,他指着李村长骂:“你是个王八蛋!”
李阳卜挺尴尬,连说:“不是村里不行,是上头不让啊。”
大吉安慰父母道:“是祸躲不过,去就去吧。”还咬牙发狠说:“我去干件大事,这日子窝窝囊囊的有屁混头?!”
大吉当兵走了,留给爹妈闪烁的泪花,留给故乡恒久的背影。新兵先送到县里,县上开会欢送,县长阎连碧讲话,大谈特谈什么一心一意献身王道乐土义不容辞。县长致辞以后,新入伍的国兵被领到疙瘩山上,集体参拜日本神社,发给每位新兵一个神佥,要求悬挂在脖子上。马大吉心生疑惑,小声嘀咕:“啥玩意儿啊”,不巧被领兵的人听到了,一记耳光携风而来,打得他嘴角出血。事后,同伴摁着胸口佩带的神佥说:“喂,往后你少说话!”
新兵还是挺风光的,一路披红戴花,火车站上敲锣打鼓,洋鼓洋号震天响,新兵们学会了一首歌,边走边唱:
一杯茶啊,
敬我妈啊,
我去当兵,
妈看家啊……
歌唱得不甚齐整,老远听来像一群人牙疼似的哼哼。县国兵民籍股股长亲自将新兵送到四平省,好言相慰,勉励有加。马大吉在省里穿上军装,编入了靖安军七旅二团迫击炮连。新兵深夜集合,登上了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有节奏地回荡,闷罐车厢上的窗户又小又高,只能仰视。透过小窗户,白天能看见错落的树冠和忽高忽低的电力线匆匆闪过,斑驳的阳光从此处洒进车厢;夜晚路过城镇,灯火稀稀拉拉的,鬼火流萤似的一串串掠过。与马大吉相临而卧的是安城同乡,名叫梁树榆。两个聊得投机,时间不知不觉地打发掉了。走走停停了一天一夜,子夜时分下了火车,马大吉瞥见了站牌,心头不由得一阵激荡,他压低喉音:“啊,哈尔滨。”身后梁树榆也低声:“嘿,哈尔滨!”
黎明是寂静的,新兵列队在街市上行进,路灯将柳树涂抹上奇特的光晕,也把队伍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杂乱而不失大度的都市沉浸在酣睡之中,借着长街灯火,士兵们忽然发现一条大河。队伍骚动起来,大家窃窃私语:“哎呀,松花江啊。”没有什么能掩盖清越的水声,松花江俨如博大的黑绸缎起伏,涌动在没有月色的夜幕深处。
天亮了,大吉随部队到了码头。连长下令静侯,新兵们就呆呆地看袅袅的雾气,看江面上摇曳瑰丽的朝霞,看水鸟在水面掠过,几艘舰艇停靠在晨曦里,在水中摇荡,一漾一漾地晃动,留下了一道道波纹。马大吉轻轻叹了口气。接兵的连长是个络腮大胡子,他顺着叹息声投来目光,吓得马大吉赶紧低下头去。日上三竿时,新兵们登上了养民号军舰。机声隆隆,汽笛长鸣,军舰顺流而下,哈尔滨城里俄式的、高加索式的、德式的洋楼渐行渐远,那些或绿或紫的圆葱头样的教堂尖顶在视线里慢慢消遁……
大江恢弘辽远,同天地相接。举目望去,上无起始下无尽头,苍苍茫茫地涌动。虽然天晴日朗,但是春天的江风冰凉湿润,吹得人骨节处隐隐生疼。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凉,江岸上的绿色也越来越疏淡,在遥远而寒冷的北国,万木尚未萌发。清早站在甲板上,口中竟然会呼出白色的哈气,让人怀疑季节绕过了夏天、秋天,歪斜着倒流回冬天。“养民号”舰首犁铧般劈波斩浪,船舷哗哗作响,舰上不时播放一段军乐。可是越这样越显得寂寥,寂寞传染得兵们昏昏欲睡,马大吉和粱树榆不再闲聊了,唯一可做的就是隔窗远眺,看混黄的旷野和无际的天空,他们期盼着所有新鲜的事情,哪怕几只水鸟、一朵飘动的白云。
舰上的水手多半是日本人,他们身穿海军制服,个个傲气十足,对满船的新兵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哼唱:“到海上去,战死在海上……”大胡子连长对海军军乐很感兴趣,忍不住去问。腰佩短剑的翻译官很牛气地回答:“这也不知道?《战死在海上》啊。”
抵达富锦县城已是第三天的午后。远远望去,江边烟雾弥漫,桅杆林立,白花花的阳光下,岸上的仓库连成了一片,还有黑黢黢的人群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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