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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潘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明显感到了寒意。他的手指有些风湿,一遇阴雨天关节缝隙隐隐生疼,他用力地揉搓着,捏出了嘎巴嘎巴的响声,响声里有种忧心忡忡的味道。这些年来,日本人给戴潘戴过许多高帽,他一度受宠若惊,甚至推断他获得的幸运可能要超乎想象。日本人懂得循序渐进,一开始时以怀柔为主,只是在细微处施加影响,以培养满系官员的“习惯”,比如说话办事、比如穿衣戴帽。好景不长,随着“满洲国”局势平稳,满系官员的地位急转直下,县长的位置仅仅是摆设而已。上个月因任命“视学”,戴潘和参事官发生了争执。他并未顶撞参事官,刚提出不同见解,毛利便大发雷霆。戴潘也火上心头,质问对方:“你是县长还是我是县长?”
戴潘当然是县长,但县长事后尤为后悔,对冲突的后果心有余悸,他深知毛利素来小肚鸡肠。他有些心灰意冷,私下抱怨这鸡巴县长啥也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牌位,云云。不想隔墙有耳,毛利愈发记恨在心。从此之后,戴潘的心情就没有晴朗过。人的心情要是灰土土的,再蓝的天空也变得灰暗。立秋以后,安城县时不时地遮上了蒙蒙的白雾,整个街道像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晴朗的日子难得一见,一场秋雨一场寒,气温持续下降。现在又是阴云低垂,看样子免不了一场冷雨。
从县公署到疙瘩山脚下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参事官毛利左郎乘坐“黑盖牌”轿车,这次戴潘没有搭乘,而是坐马车前往。拾阶而上时,毛利有意走在戴县长前头,戴潘心里清楚这个日本人处处压制他,即便是行车走路也不例外。台阶是水泥修筑的,袒露着惨白的色泽,其硬度超出了想象,却没能给戴县长丝毫的稳健感。黄叶飘零,皮鞋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响声。在戴潘眼中,灰白的台阶、碑体,绛紫色的基坐正随着秋天死去。“忠魂碑”是县公署出资兴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碑体呈圆锥体蜡烛形状,其意是长明不熄。“忠魂碑”坐东朝西,底座台基上围了一圈下垂的铁链。碑体高二十余米,耸立在疙瘩山上,正好对着安宁路。“忠魂碑”立起来了,城里的老百姓私下里嘀咕,说咋瞅都像个驴鸡巴。站在三里开外的火车站,“忠魂碑”三个大字隐约可见,黑乎乎脏兮兮的好比蠕动的苍蝇。
“忠魂碑”正上方刻着碗口大的标志:一个四角星,下为盾形,四周以稻穗为衬托,碑基用石刻花枝装饰。地下专门设有两小间纳骨祠,用来寄放日寇骨灰,日军战死者的骨灰将定期运回日本。在碑的正东方,铜刻日俄战争期间日本陆军大将乃木的诗文:“有死无生何足悲,千年不朽表忠碑。皇军十万谁英杰?惊世功名正此时。”按照事先确定的计划,原宪兵队长龟田的骨灰要第一个放到这里来,以此作为“忠魂碑”落成仪式的主要内容。安城县各界代表肃立四周,县长、参事官代表公署和山本任直、川口宏部等人一一握手,距离稍远一点的就颔首示意。揭幕仪式开始,日伪要员依次祭摆招魂,松树枝洒清水,接着乐声大作,先是日本国歌,而后唱”满洲国”歌:“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顶天立地,无苦无忧,造成我国家。只有仁没有冤仇,人民三千万,人民三千万,纵加十倍也得自由……”戴潘一边唱一边观察众人,他看见矮墩墩的山本任直挺着肚子,感到有些滑稽,心里就有了想笑的念头。但是他的快乐刚一露头即告结束,无意的一瞥之间,发现毛利参事官神情诡异地注视着他,吓得他赶紧垂下眼睑。
第三十章(2)
窗外的阴云越来越浓重,豆大的雨点敲打玻璃,冰冷的雨滴一道接一道倏急流下,看上去更像伤心的眼泪。窗前的扫帚梅在风里凄惨地摇晃,洒落一地萎靡,县长办公室也一派凄风惨雾,戴潘即将调离安城县公署,继任者是闫连壁,参事官毛利左郎改任副县长。出席完“忠魂碑”揭幕仪式的戴潘才得到了消息,此前他竟毫不知情。刚接到通知时,仿佛一桶凉水泼到戴潘的头上,穿过脊椎骨一直凉到了脚跟儿。戴潘看见新任副县长得意洋洋地走进了走廊,毛利的怪笑一眼就读得懂。戴潘认定,毛利老早就知道了他的离任,却没透露一丝口
风。也难怪,与毛利的不睦已有时日,他的离任准是毛利的主意。他到底要卷铺盖滚蛋了,“妈的”,戴潘骂出了声,他咬咬牙,想挑衅似的想和毛利对视,但是人家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只留给他意味深长的后脑勺。“笃笃笃”,毛利的皮鞋很夸张地敲打着地板,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只剩下空荡荡的走廊。戴潘步出县公署,面对着满街风雨怔愣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该去那里才好。霪雨让人心烦意乱,到处泥泞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