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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缓的长句支撑大局,就是“甚至风息、蝉哑、鸟坠、云凝”,我也把它当作一个长句看,只是句中包含三个短顿罢了。现在想想,当初推敲不够仔细,“风息”仍然应该以“风定”代替,至于前一句,仍然有办法把“固定”去掉而保持节奏的舒缓。“风定”的好处是:其一,“定”字音节沉重,前可以与“木雕泥塑”描写相呼应,后可以与“鸟坠”相呼应。“定”的音节可以增加“坠”字的真实感。其二,“风息”是风不见了,“风定”是风在那儿不动,好像风是一个实体。这可以与后面的“云凝”相呼应,增加“凝”字的真实感。
韵音涉及字音的长短轻重,和节奏有密切关系,因此两者常常合称“音节”。诗人对音节特别敏感,特别有控制其规律加以变化运用的才能。通常,诗人在要写一首诗之前,对音节有整个的规划,即所谓韵律,一如对内容有完整的构想。中国的旧诗历史悠久,名家辈出,又经批评家不断解释阐发,诗人在韵律方面的苦心相当明显,新诗则在这方面没有多少资料。大概新诗的兴起以文学革命的旗帜为号召,要打倒格律摆脱束缚,至今耻言韵律。也许有少数优秀的诗人已能掌握语言的音节,尚无批评家整理推荐。谈音节者往往举旧诗为例。李白的《蜀道难》,句法大起大落,一句之中有多次顿挫,在音节上表示了山势的险恶,而且诗开头的句子较短,越写越长,再以短句相间,也足以表示山路越走越崎岖。杜甫“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沉变古今”,其中锦春叠韵,浮古叠韵,沉今叠韵,据说锦江、古今本来是双声,句中音节相应若有共鸣。“但觉高歌感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高歌感鬼一连四个字双声,罕见的音节产生很大的撞击力,增加了无穷回味。吴梅村的“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消魂别而已”,于急促的音节中见情感的激动。李清照的“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两个”,全首音节不失轻快,好像在孤独中尚能保持潇洒,“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则全首音节走向低哑短促,好像用生命中最后的气力述说痛苦,再无逃避的余地。
语文、音节、形象三者本合为一。音节不仅仅在字音里,也在诗的情感里,诗的意象进入读者内心,把情感传染给读者,读者再以他有情的耳朵来听诗,享受音节带来的微妙经验。时钟的滴答声本来是没有轻重变化的,但若一个人知道十分钟后有重大困难发生,时间的压力越来越大,滴答之声对他也越来越沉重。“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雁飞回。”风,天,雁都在高处,猿啸的声音也很高昂,渚清沙白也像是高空俯瞰所见,意象如此,所以音节也越听越高亢。当你觉得“千里江陵一日还”节奏很快的时候无法不想到船走得快,当你觉得“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节奏很慢时无法不想到走得太慢。“早行石上水”,道路难行,才体会出“石上水”音节之窄急,“暮宿天边烟”,住宿的地方似乎还安适,才见出“天边烟”三个字平声叠韵的音节悠长。诸如此类。
诗(3)
作者在经营意象时同时经营音节的说法向来有人反对。“三百篇中有出于小妇人者”,她们何尝知道诗的格律?格律是近体诗的规范,古时又何尝有格律?就算唐宋以下,好诗也都是自然浑成,作者何尝勉强迁就格律?诗是“性情至而格律备”,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这种说法有它的道理,但是,我们怎样解释“一诗千改心始安”呢?怎样解释“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呢?怎样解释“所有伟大的作品都不是初版的样子”呢?哭声的音节和笑声的音节天然不同,不待人为,可以用“性情至而格律备”来解释,但作诗并非如此简单,诗并非是“纯粹的呜咽”,内容可以决定形式,但并不等于形式。古代没有成文的诗的格律,但是有不成文的语言的韵律,三百篇中的小妇人或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可能训练有素,能够掌握这种韵律,他们的作品“成似容易却艰辛”,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创作的过程;也许他们运气好,“肆口而成”与韵律暗合,但是这样的人终生只能有一两首作品,好运气往往只来一次,他们没有能力继续不断地创作,不能成为诗人。
我们今天反对旧诗的格律,是因为“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反对语言的韵律,掌握语言的音节而变化运用之,乃是诗人的天职。有人说,拿一首好诗来,把格律音韵去掉,把它的内容写下来,它仍然是好诗。这是革命家的过激言论。把诗的格律音韵去掉,把内容写下来,恐怕只是一篇散文。如果取来的样品是杜甫的《无家别》还能得到很好的散文,如果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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