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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这一车都是老的病的。一个又老又干
的女人,看样子半身不遂,由两个已经剥得精光的人挽着,把她的衣服脱
光,然后把她抬到人坑里去。”
啊,那已经是四十五年前的旧事了,时光淘净一切罪孽,何况我根本不在那时
序之中。
可是十年前呢?我在恋爱,和情人开着旧卡车到沙漠里去眺望星辰;我在结婚,
用白茉莉和紫罗兰为自己编织新娘的头纱;我在考博士、在牙疼、在品尝新酿的酒、
在衡量自己的重要
棉共的士兵正把一个个蒙了眼睛的农民、奶上吊着婴儿的女人、黝黑干瘦的小
孩,拖到土坑上,面坑跪下,士兵举起沾血的木棍自后脑击下,人,“噗”的一声
翻到坑里。
两年以后,占领高棉的越南政府已经将无数的大坑部署成博物馆,展示在观光
客和记者的眼前,头骨归头骨,一颗一颗叠起,破烂的布条还半遮着曾是眼睛的两
个大窟窿;手骨归手骨,一条架着一条,曾经噬陷进肉里的绑绳现在只是松松的套
着头骨。是保存完善的博物馆。
而此刻呢?坐在明净的长窗前,我看见千万片的桦木叶子在风中翻动,听见邻
居在小径上彼此道好。肥硕的松树枝刮着我的玻璃,一架飞机,大概载满了度假的
旅客,在天空划出一道白线,发出那种闷闷的、懒洋洋的声音。
望出长窗看不见的是伊拉克的军机低飞过少数民族库德人的村落,施放化学毒
剂,使整个村子里的人——赤脚的农人、奶上吊着婴儿的女人——手脚溃烂、双目
失明、在死亡之前先行腐臭。侧耳长窗听不见的是非洲蒲隆地国里的小孩被柴刀劈
成两半时没有喊出来的叫声。
在平行的时刻里,有人在毒气中发肿流脓,有人在黑牢中慢性失明,有人在
缝合孩子破碎的尸身;我坐在明净的长窗前抒情地写下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想,若
写得动人,或许还可以得到“人道主义者”的美丽头衔。
可是,你说,没有任何人能承担这世界的苦难!所以有神话,所以有宗教、有
哲学的探索、美学的提升,甚至文学的种种企图
我知道人的渺小,也无心承担地球的负重,只是当我立在一条生命浑圆熟透的
泥土路上,倚着苹果树干看月光朦胧的一刻,我不得不想起那另一个平行的时序。
眼前这玉米田边的父亲正在轻声对三岁的儿子解释那蟋蟀的前因后果,曾经有一个
父亲对他十岁的孩子轻声解释那充满血腥尸臭的大坑的前因后果,也有那头围白巾
的阿拉伯父亲细看孩子被以色列枪托击碎手骨的小手,轻声解释生与死、自由与奴
役、爱与仇恨的前因后果
酸酸的苹果清香使我心里荡漾着幸福的流动,但我的幸福感不曾满得溢了出来。
即或不去想那阴暗的平行时序,我在万千翻起的白桦叶上看见秋色一日浓似一
日。行走在漠漠穹苍与莽莽草原之间,感觉到凋零肃杀之气一日寒似一日。阳光渐
渐淡薄下来。拉长了苹果树的影子。一切酝酿、一切期盼、一切成熟、一切丰润,
都向虚无与幻灭滑落。在极致的完美、深沉的幸福中隐藏着巨大的、黑色的忧伤。
我的幸福感难得满得溢了出来,因为我也些微知道一点忧伤。
当国家统一的时候
跑 车
我们的旧跑车要折价卖掉。 PORSCHE,形状古怪,像一只凶狠的牛头犬但长着
腊肠狗的腿;声音野蛮,像豹欲怒不怒的咆哮。在我眼中,这不过又是一堆钢铁配
在轮子上,但是行家告诉我,这种车对人的性格有潜移默化的功能。尤其是男人,
平常也许唯唯诺诺、自卑自憎,一旦在PORSCHE的驾驶座上坐稳,敞开宽大的天窗,
戴上深黑的墨镜,人,就变了。他潇洒自信,浑身充满个性的魅力,整个世界都在
他掌握之中。车子优雅地在红绿灯前停下,他觉得四边八方的人们都以挑逗爱慕的
眼光看着他。
我们的车不贵,八○年份的,只要一万两千马克,大约是廿万台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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