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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了。我同今天的青年,甚至某一些中年人谈起这一场灾难来,他们往往瞪大了眼睛,满脸疑云,表示出不理解的样子。从他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们的脑袋里装满了疑问号。他们怀疑,我是在讲“天方夜谭”,我是故意夸大其辞。他们怀疑,我别有用心。他们不好意思当面驳斥我;但是他们的眼神却流露出:“天下哪里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呢?”我感到非常悲哀、孤独与恐惧。
我感到悲哀,是因为我九死一生经历了这一场巨变,到头来竟然得不到一点了解,得不到一点同情,我并不要别人会全面理解,整体同情。事实上我对他们讲的只不过是零零碎碎、片片段段。有一些细节我甚至对家人好友都没有讲过,至今还闷在我的心中。然而,我主观认为,就是那些片段就足以唤起别人的同情了。结果却是适得其反。于是我悲哀。
我孤独,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已届耄耋之年,在茫茫大地上,我一个人踽踽独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年老的像三秋的树叶,逐渐飘零。年轻的对我来说像日本人所说的“新人类”那样互不理解。难道我就怀着这些秘密离开这个世界吗?于是我孤独。
我恐惧,是因为我怕这些千载难得的经验一旦泯灭,以千万人遭受难言的苦难为代价而换来的经验教训就难以发挥它的“社会效益”了。想再获得这样的教训恐怕是难之又难了。于是我恐惧。
在悲哀、孤独、恐惧之余,我还有一个牢固的信念。如果把这一场灾难的经过如实地写了出来,它将成为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一面镜子。常在这一面镜子里照一照,会有无限的好处的。它会告诉我们,什么事情应当干,什么事情又不应当干,决没有任何坏处。
就这样,在反反复复考虑之后,我下定决心,自己来写。我在这里先郑重声明:我决不说半句谎言,决不添油加醋。我的经历是什么样子,我就写成什么样子。增之一分则太多,减之一分则太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坦然处之,“只等秋风过耳边”。谎言取宠是一个品质问题,非我所能为,亦非我所愿为。我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有信心的。经过了所谓“文化大革命”炼狱的洗礼,“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如果有人读了我写的东西感到不舒服,感到好像是揭了自己的疮疤;如果有人想对号入座,那我在这里先说上一声:悉听尊便。尽管我不一定能写出什么好文章,但是这文章是用血和泪换来的,我写的不是小说。这一点想能得到读者的谅解与同情。
以上算是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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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园日记》引言
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写什么《自传》。可是也曾想到过:如果写的话,就把一生分为八段。《留德十年》是其中一段,《牛棚杂忆》是其中另一段。这都已写成出版了。如果再写的话,就是清华求学的四年,因为我自己的成长是与清华分不开的。但也只是想了想,并没有真正动笔,一直到了今天。
到了今天,想把已经出过二十四卷的《季羡林文集》继续编纂下去,准备先编四五本。我已经把《学海泛槎》(学术回忆录)交给了江西教育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吴明华先生。但此书只有十几万字,如编为一卷,显得太单薄。我于是想到了清华求学的四年。我原来是想动手写的,再写上十几万字,二者凑齐了,可得三十余万字,成为一卷,像个样子了。
我找出了“文革”抄家时抄走的后来又还回来的日记,把前四本拿了出来,仔细看了看,面生可疑,好像不是出于自己之手。大概七十多年前日记写出来后从未再看过。我虽然携它走遍了半个地球,却是携而不读。今天读起来,才知道,我记日记自1928年起,当时我十七岁,正值日寇占领了济南我失学家居。到了次年,我考上了山东省立济南高中,日记就中止了。1930年,我高中毕业,到北平来,考入清华大学。入学后前两年,也没有记日记。为什么写日记?我说不出。为什么又停写?我说不出。为什么又提笔开始写?我也说不出。好在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与国家大事无关的事情,就让它成为一笔糊涂账吧。
可是现在却成了问题。我要写回忆清华读书四年的经历,日记却缺了前两年的,成了一只无头的蜻蜓。虽然这两年的事情我还能回忆起来,而且自信还能相当准确,我还没有患上老年痴呆症;可是时间的细节却无从回忆了。这是颇令人感到遗憾的事。
我仔细读了读这两年的日记,觉得比我最近若干年写的日记要好得多。后者仿佛记流水账似的,刻板可厌,间有写自己的感情和感觉的地方,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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