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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翁同龢慢慢点着头,向这三十八岁的康有为亲切的说:〃康先生青年有为,我可以看出来,我想你也知道我这老人家可以看出来,不然你也不会一再想见我了。向朝廷推荐有为的人才,是我的责任、是我分内的事,何况知道有人才而不荐举,是不对的。对于康先生,我自然留意。但康先生知道中国政治局面的复杂,就便以我的地位,要想办成一些事,有许多时候,也不能正面处理,而必须以迂回委婉的手法处理不可。我想,我会尽量在短时间内想想法子,使康先生能够得君行道。能不能成功,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向康先生保证的,就是我绝不再爱惜羽毛。康先生知道我在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的帘前讲过书,是两朝皇上的师傅,有点地位,可是我绝不持盈保泰,一定找机会大力推荐康先生,即使羽毛被拔掉也无所谓了。〃
翁同龢是江苏常熟人,近四十年前,他不但考中了进士,还是进士的第一名……状元,那时康有为还没有出生。四十年来,他个人的地位日渐上升,可是中国的地位却日趋下降,他内心的自责与惭愧,随着年纪的老去,与日俱增。五年前他六十大寿,西太后赐他匾一方、联一副、福寿字各一、三镶玉如意一柄、铜寿佛一尊、绣蟒袍料一件、小卷八个,并即日召见。有〃汝忠实〃之谕,对他的笼络,备极殊荣。可是,他内心里却自责、惭愧,认为他自己的〃忠实〃是可疑的。这么多年来,他〃忠实〃的对象,似乎只是对西太后的私恩而已,而不是对整个国家的公益。其中海军经费给西太后挪用修理颐和园那件事,更使他痛心疾首。那时海军的经费是几千万,可是实际拨给海军的,却不过百分之一。那时管国家财政的,不正是他自己吗?那时不能据理力争也不能以进退力争的,不正是他自己吗?那时确定十五年之内海军不得添置一枪一炮决策的,也不正是他自己吗?……如今仗打败了,他自己的误国之罪,怎么说也有份吧?现在,他老了,他感到在有生之年,必须要做一点赎罪的事了,为了这样做,即使得罪了西太后,他也顾不得了。
第六章 皇帝
翁同龢进了宫,把康有为的意见,偷偷告诉了皇帝。请皇帝注意这个三十八岁的青年改革家。这时正是甲午之战的第二年,中国打了败仗,割了台湾、赔了二万万两银子,皇帝在苦闷中。
皇帝从四岁登基以来,一直在皇太后威严的眼神下长大,二十多年来,没有一天不感到背后那一对可怕的眼睛。小时候,他坐在皇帝宝座上,可是背后有帘子下垂,皇太后坐在帘子后面〃垂帘听政〃,若隐若现之间,使朝臣听她的,而不是听皇帝的。那时候他年纪小,听谁的,对他都一样。他小得不能做皇帝,大他三十六岁的大姨妈,不,皇太后,主持一切。她入在帘子后面,可是命令一直在御座前面。每次上朝,他被抱上御座,两只靴子底就直直对准大臣的老脸,他们说的话,他全不懂,在无聊中,他只好做一项消遣,他们之中,谁在说话,他便靠住大椅背,把靴子并着对准谁,先使他自己看不见那张说话的老脸,然后靴尖互相抵住,把靴跟偷偷分开,再从靴跟的三角形空隙,去看那张说话的嘴。每一张嘴都不一样,但每一口烂牙都一样。他比较每一张嘴和牙,偷偷地笑。他不敢笑出声来,大姨妈,不,皇太后就坐在身后。年纪小的时候,他常常听到什么〃姨指〃,后来才知道是皇太后的命令……〃懿旨〃;又常常听到什么〃鱼指〃,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小皇帝自己的命令……〃谕旨〃。他慢慢分辨出〃懿旨〃是真的,而〃谕旨〃却是假的。这些旨呀旨的,他本来都不懂,而是翁师傅教的。翁师傅在他六岁依制就学时就来上课了。记得上课第一堂就是学写翁师傅的名字……〃内阁学士翁同龢〃,好难写啊!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口〃字?他想到上朝时靴子缝间的一张张嘴,他笑起来。可是,翁师傅立刻警告他,做皇帝,要庄严,请皇上不要笑……
就这样的,他在没有笑容的宫廷里长大,整天是别人向他磕头,他再向皇太后磕头。他夹在两极之间,两极之间只有他自己。整天面对的,是一层又一层的人墙与宫墙。人墙都是跪着的,是那么矮;宫墙都是立着的,是那么高。他没有玩伴。要玩自己玩,可是旁边总有〃他们〃在照拂、在偷看,最后玩得也不是自己,而仿佛在戏台上。在宫中的戏台前面,他陪皇太后听戏,他现在自己玩,被他们看,又和在宫中听戏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他的观众比刘赶三还要少。
他真喜欢看刘赶三的戏,他记得十九岁结婚那年,皇太后说皇帝成人了,要把政权归还给皇帝,撤掉了背后的帘子,实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