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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姨。我本来很喜欢她。她老爱用鼻尖蹭我的脸,还爱用结满老茧的手捏我的鼻子。她有个儿子叫大头,与我玩得很要好,五九年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鼻子里流出乌黑的血,一下子人就傻掉了,每天爬在地上吸泥巴吃。
明姨靠着一面凹下去的墙站着,两只手扶着墙。一个男人弓身站在她后面。我不认得他是谁。可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他们的裤子褪到膝盖下,身子一动一动。我懵掉了,不敢动弹,联想起母亲与继父晚上那些古怪的姿势与发出的声音,嗓子眼儿伸出一个小巴掌。明姨脸上有着让人害怕的表情,眼球子瞪出来,里面布满血丝。那男人忙活完了,开始拎裤子。明姨转过身,摊开手掌,嘶哑着嗓子说,“拿来”。
那男人一愣,“昨天不是给了两块吗?”
明姨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那男人嘀咕着,从兜里摸出一个东西递过去。那种东西我们管它叫“馍的。”是一种用糠、米、椿树叶一起蒸制出来的半圆体,很耐饥,吃一个能管一天。我的胃不争气了,叫唤起来。我小声咳嗽,猛地下定决心,捡起石头朝他们扔去。那男人一惊,把“馍的”扔在地上,撒丫子沿着山路往下飞窜。明姨吓着了,低下身往墙壁下的涵管里钻去。她太慌乱了,连裤子都来不及系,却记得伸手去抓“馍的”,结果裤腿绊倒她,她摔倒在地,头撞在涵管上,手中的“馍的”顺着山坡滚到我面前。明姨低低呻吟,仰起头往我这边看。她头上已淌下血。我也真是吓着了,像被枪打了,捡起“馍的”钻入另一条涵管,翻过山坡一口气奔到远离纺织厂的野外。
人这种两足无羽的生物,骨子里都坏透了。
我别说忏悔自己的罪,还得意洋洋地把自己做的孽到处宣扬。我那时已成了一群孩子的头,很威风,自封司令。日日夜夜率领着这帮顽童四处做恶,还跑到明姨家朝她屋子里扔石头。直到今天,我都不敢相信年仅七岁的我居然会行下这样大的恶。明姨的名声很快便坏透了。她丈夫把她关在屋子里绑起来打,绑在柱子上,用那种很结实的麻绳反捆住。我们趴在屋脊上津津有味地看。一开始只是扇耳光。明姨不吭声,让她丈夫打,把脸打得胖胖的。那个小男人打疼了手,就拿扁担抽。明姨说,“你打死我吧。”那男人愈发愤怒,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话,喝起酒,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应该是厂里的工业酒精。小男人没多久又是哭又是笑,突然拿瓶子敲在明姨头上。明姨的头朝一边歪过去。男人仆倒在地,呼呼睡去,鼾声响亮。
还记得我开始说的那些“磁铁、大头钉与蓝蜻蜓”吗?青皮在一边捅我的腰,说,“你敢把那东西挂到她脖子上去,我就把它们还你。”青皮的手指着院子里晾着的一双布鞋。那是一双破鞋。破鞋在那个年代的意义是每个孩子都能心领神会的。我当时真被鬼魇住了,并没有犹豫多久,或者说,若有犹豫也只是犹豫被抓住的风险。
我舒展开双臂,沿着墙壁轻滑下去,掂起破鞋,蹑足来到明姨前面,小心翼翼地挂上去。我真是一个罪人。我甚至还朝被绑在木板床上正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瞪着我的大头,吐出舌头,露出一个可怕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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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七(1)
“人们在生与死之间踌躇,每个人都在受罪,一切东西都没有了。”
我在水里睁大眼。狐狸、野兔、翠鸟、刺猬、黄鼠狼、色彩艳丽的蛇、古怪的猫头鹰,还有那《罗生门》中的樵夫、行脚僧、强盗、女巫、杂役、武士与武士的妻,在水里依次出没。我无法相信哪一幅景象才是真实可信的,直到它们离开,我也无法做出判断。锦鲤游向远处,由它带来的涟漪终究归于无痕。莲花的茎仿佛是那湿漉漉的热带雨林。水的压力让眼球感觉到疼痛。
没有谁能证明神的存在,但神始终存在。
眼帘深处现出一道白色的帷幕。水面之上,温和的阳光下,一个哭泣的孩子蹲在岸上,肩膀处长出黑色的鱼鳍。这个世界在融化成水。每种生物都逃不出去,它们都要学会游泳,就算学会了,它们也逃脱不掉被溺死的命运。“二月十七日那一天,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
一个寂静的声音拖着篷松的尾巴,出现在我耳朵里,是那样缓慢,犹如一匹从梦境里走出的白马。
说说檌城吧,这个在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城。
檌城确实与众不同。就像马铃薯,它并不服从传统的等级与秩序,斜逸横出,不可预测——每根茎的末端都可能结出一个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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