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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阿爸。”那个青年说,“他又犯病了。”
“是打摆子吧?”
“是嘞。”
“这种病,我知道。”朱德说,“冷起来冷得要命。你给他盖上被子嘛!”
那青年指了指床上的草,苦笑着说:“那就是我们的被子。”
朱德细看,才看出那是插秧剩下来的秧苗,用细麻绳扎成的草帘子。因为它比较柔软,当地人把它叫做了“秧被”。这里的穷苦人就是这样过冬的。现在这样的“秧被”,怎么能抵挡剧烈的寒冷呢!朱德望着这索索抖动的枯草,心中一阵难过,就对袁国平说:“快让小崔把我那块军毯拿来!”
不一时,小崔拿来一块灰色军毯,朱德轻轻揭去秧被,给老人盖上毯子,又压上了秧被。那位烧火的青年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连声说:“官长,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病人盖上了毯子,安静了许多,朱德心里才渐渐安定下来。忽然,他看见灶火上方的墙上有一个木橛子,一条细麻绳拴着一块黑乌乌的东西。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什么,就问:“那里挂的是啥子呀?”
“盐巴。”那个青年说。
“盐巴?”朱德显得很惊奇,“怎么那么黑呀?”
“我们干人连这个还没得吃咧!”
青年随后说,这里盐分三种:有钱人家吃白色的,中等人家吃褐色的,干人能吃上点黑盐巴就不错了。听到这里,朱德又问:“为啥子要拴条绳子挂在那里?”
“我们怕吃完哪!”那个青年说,“我们只在做菜时候蘸一蘸就赶快拿出来了。”
朱德沉重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贵州的穷汉自称干人,真是被剥削得干干净净,啥子也没有了。”
他感情沉重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拔出一支铅笔,将这些难忘的情景记录下来。随后又问那个青年:“你是靠种自己的土地,还是给人家帮工?”
“我哪里有自己的地哟!”他苦笑说,“阿爸种了几亩租地,我是在山下给绅粮家帮工。”他们这里把地主叫做“绅粮”。
朱德问他一年能挣多少工钱,他叹了口气,伸出三个指头,说:“我给他家干了五年活,总共给了我三千个铜板。”“三千个铜板?”朱德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吃惊地说,“那才合二十七块多钱嘛!五五二十五,一年才合五块钱!”
青年只有咧着嘴苦笑。
朱德看见他这副苦笑,不知怎地,比看见他的哭还要难受。他的铅笔哆哆嗦嗦地在小本上写下几行笔记。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青年用他家的粗碗舀了几碗开水,恭恭敬敬地端到每个人面前。小崔解开干粮袋哗哗啦啦倒出了一碗炒黄豆。朱德给青年抓了一大把,然后一边吃,一边喝着开水。随后又问起他家里的情况,才知他的阿妈死了不久,现在就剩下他父子三个,他的弟弟出去砍柴去了。
正谈话间,只听床上的老人哼了一声,翻了一个身,秧被滚落下来,接着把军毯也推开了。朱德一看,被头上露出一张枯瘦的老人的脸,额头上蒙着一层虚汗,知道他又热上来了。青年忙从绳子上拽下一块破布,给老人擦了擦汗。老人渐渐地睁开眼睛,望望屋里的人,望望自己盖着的毯子,露出惶惑不解的神情。儿子在他耳边用苗语咕噜了好大一阵,他的脸色开朗起来,用手支着床沿挣扎着坐起,眼睛里流露出深深感激的神情,激动地用苗语说着什么。青年见朱德听不懂,就翻译道:“阿爸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象你们这样好的军队,你们一来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还说,他不知道你们来,他躺在那里太失礼了。”
“老人家,你是病人嘛!”朱德笑着说,一面示意小崔给老人端水。小崔舀了一碗水给老人端过去。
老人双手接过水,一面喝一面说,说到激动处,呜呜咽咽,大颗的眼泪竟滚到水碗里了……
朱德问他说的什么,青年又翻译道:“阿爸说,他给绅粮家帮了三十六年工,摔了一个碗也要扣钱,磕了一个罐罐也要扣钱,临了一算帐,还欠了绅粮的钱。到现在落了一身病,连个打鸟的泥巴都没得。他今天真是碰到了天底下顶好顶好的人了!”
朱德正在安慰老人,只听门外“扑通”响了一声。小崔推开竹门,见门外一个半大小子,刚把一大捆柴撂到地上。他约有十五六岁,戴着一顶破草帽,披着一领棕蓑衣,光着两只脚板,手里还拿着一把柴刀。他虽然个头不高,但生得十分强健,两个乌黑有神的眼珠,正嘀溜乱转,打量着屋子里的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