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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包一样方正,拄着根木棍回到这里。他很瘦,很瘦。是他自己要求回到老家去接受看管,改造的。他要求得非常暴烈,得到了同意。适逢造反派夺了省委的权,改叫〃革命委员会〃,与〃军管会〃一同主宰皇天后土,他们想到贺叔叔母亲曾经讨饭的地方,也就是贺叔叔参加八路军的地方。那地方穷得著名。著名的盐碱地,著名的乞丐。那地方比哪个地方都能让著名的贺一骑脱胎换骨地改造,吃苦是可以尽他吃的。
我在看着他。
现在我看着贺叔叔从小火车站走出来,颠动一下背上的被包。走过那片治风沙的泡桐林子,很幼的树撑开肥大的嫩叶。他拄着木棍站住了,往那片黄乎乎的农宅看去,感觉自己再次给投生到一模一样的天地之间。
第四部分 7。心理医生在吗(52)
他走进一个叫〃大队党支部〃的地方,又从那个地方走出来。最后走到一个邻倚于瓜田的小屋。我叫它瓜棚。其实贺叔叔的工作不是看瓜,是在看瓜人手下打杂。瓜棚的小窗糊着纸,小火车站偶尔过火车,窗纸沙沙响。小火车站日夜有五六趟火车往来,只有两趟在站上停一分钟。一个干瘪的大爷往洞开的车窗里递西瓜,瓜瓤龟裂,纤维像絮一样。没等车上的人付给他瓜钱,车已开出了站台。大爷给牵着跑了一截,看见煤渣子站台上走来的我。
我在一分钟的小站上找东南西北。小站在我回家的路途上,我是顺道来看我叔叔的。我这样对领我往瓜田走的大爷说。我们碰见的每个人都知道〃反党老贺〃。他们不知道其余,只知道〃反党老贺〃享过福,坐过卧车。
贺叔叔给叫出来。天色在瓜棚里早黑尽了。他低头钻出棚门,身上残存着那个钻的动作,就那样看着我。太阳在沉淀中形成紫灰的烟。他想不出站在五步外的少女是谁。不记得认识一个十八岁的少女,黑皮肤,挽起的裤脚露出细长的小腿。他只记得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穿白泡泡纱露臂的裙子,连同一只藤箱子一块儿交到他手里。女孩落到他手里,整整一夜。而十八岁的少女,他不记得他认识。从那样的十一岁该长成完全不同的十八岁:洁白的,为一切人一切事感到一丝羞耻。
记得很清楚。但我的记忆未必可靠。
贺叔叔说:这是谁呀?他声音里已有笑声了。
我说:是我。
我又说:大爷谢谢啦,我和我叔叔见着啦。
贺叔叔看我,多么轻易地同老农人打交道,把他哄来,把他哄走。小时的一点点厌世,为着其他人和自己感到的那一点点羞耻,早没啦。
只剩下她和他。
贺叔叔马上用成年人对成年人的同谋声气问我:你爸爸知道你跑这儿来吗?
我说,不知道。他到〃五七〃干校一年,我妈妈没他消息了。
〃五七〃干校,你们可能会叫它集中营。几十条人体躺在几十条窄铺上,一声哨,全站立起来。然后走出去,一队一队,缓缓移向工场或田野。
进屋,两人的寒暄,问我问他的情形,这个过程在我脑中一直是昏然一片。一片昏然的温暖和感触,原谅和庆幸。贺叔叔噙着泪,脸上是消瘦者深刻的笑容。他说他得去给我弄点水来喝。十分钟之后,他捧着个粗瓷盆回来了,仿佛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乞讨,那样笑。他把半盆水往我跟前的小桌上一蹾,说,喝点水吧,小伙子!
这是他真正认出了我,把我爸爸打他的那一耳掴子一笔勾销了。真正认领了原来那个我。
第四部分 8。心理医生在吗(53)
我听到〃小伙子〃,不知怎样就站起来。站得陡然,小煤油灯伸一下火舌。不知怎样伸出手去同贺叔叔握,在握到那个缺席的中指时,我顿时知道了那三年的狱中故事。我没有把意外和惊恐喊出来。他看见我眼睛寒噤一下,像无意中触着一个虫子,或者以为摸着活东西,竟摸出是死的。
握了手,我哭起来。哭来得突然,无头绪。我站在瓜棚中央,两个小臂轮换抹泪,从头到脚都在抽。我是为我爸爸哭,还是为贺叔叔哭,我怎么会知道?有一点我现在是清楚的,那根没了的中指,触碰了我所有的激情。那样的哭是要激情的。要足够的荷尔蒙。
他就那么看我哭,欣赏着。带一点儿心爱。
没有。他没有干涉。让它自生自息,不像美国的长辈,上来抱住你说:〃没关系,会好的。〃他已经不能轻易碰一个少女,她十八岁。他连少女的头发都不碰。
我看着油灯说,贺叔叔,我代我爸爸跟你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