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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斟满一蓝花磁碗,递到伯父的手中,把那切得薄如火纸的腊肉,用竹筷夹着送进伯父的嘴里……然而,就在这时,远远地传来了呼喊救命的声音。伯父说声不妙,来不及多想便陡地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酒碗一扔,箭一般循声射了出去。
原来是一条没来得及赶回家中团聚的外地货船,被迫停在上游不远的竹山湾躲避洪水,而纤夫和船工都步行回家去了,只留了一个才上船不久的年轻后生在看守船只,不期,货船的缆索竟断了……依照气象规律,冬天是不会暴涨洪水的,但在那一年,竟连续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瓢泼大雨,澄碧清澈的资水,也变得浑浊泥黄了,树木杂柴如同狂狮猛兽,在江峡中乱冲乱撞……伯父自然是最清楚情况有多危急的。
远远地,我看见伯父三下两下扒掉衣服,毫不犹豫也毫不畏惧地纵身跳进了滚滚狂涛。我不禁心里一紧,那是怎样寒冷的天气呀!待我和伯母追着那如同脱缰野马似的货船赶到崩洪滩滩头时,伯父已经鲤鱼打挺般跃在船上了。
哦,伯父,你那瘦削的骨骼,是铁打的么?你那疮痕斑斑的躯体,是铜铸的么?只是我也看得非常清楚,当您回过头来望了一眼拼命地紧追的我和伯母时,一行浑浊的老泪,已把苦涩冲刷成纵横的沟壑……许是料定这船在闯崩洪滩时十之八九难得有救了罢。伯父一掌将那位仍在嘶声呼救的年轻汉子推入了水中,旋即,又飙了块船板给他做依托,自己则撑着船篷跳到了舵舱……终于,那位外地汉子爬上了江岸……然而就在此刻,“轰隆——!”一声巨响,如沉雷般从远处传来,把我们的心都撞得碎了。
木然地,我们立在崩洪滩滩头,不敢向远处张望——伯父啊伯父!我想:您是已经做了种种努力的,为异方的同行保全货船,也为和我们团聚一块欢度岁末——伯母为您煨的老白干还没冷呢,桌上的菜也还在散着热气呢,但是,由于洪水实在太猛,惯性使然,您终于没能躲避开这资水第一险滩——崩洪滩两岸阴森森左逼右突于江峡中的礁崖的暗算。
天已暗了下来,北风呼呼,黧黑的石山上,有猿在啼啸;崩洪滩的滩啸声,也一阵紧似一阵了……哦哦,那不是在为我伯父的悲壮殉身奏着一支深沉的哀乐么?我吃惊那噩耗居然传开得如此神速,就在我伯父遇难后没几天,我家门前的江面上,倏忽间便聚集了成百条船,桅杆竖立似森林,而帆蓬,却耷拉着只挂了一半(那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哀悼她的元勋和功臣所举行的仪式啊)。
伯母激动得身子都发起抖来。“你看,你看,船帮里都悼念你伯父来了!”说着,忙拉了我跪倒在堂中的神龛下,声音愈来愈哽咽,喃喃地说着些我听不甚清楚的言语。我想:那一定是伯母在告慰伯父的亡灵罢。偷偷地,我望了眼神龛上伯父的遗像,说也奇怪,我倏忽觉得,伯父就是一位哲人,他那肃穆的表情里,包涵着许多让后人一辈子也领悟不尽的道理……有声音从江面上盖了过来:“佬大,你安息罢……”佬大是我伯父在水上的称呼,我回过头去,立时便惊得呆了:成百条船上,正跪倒着一片黑红脊背的汉子——那是些面对着飓风狂浪敢于将苦难笑饮狂餐的铁铮铮的汉子啊!为了表示对我伯父的亡灵深重的哀悼,在如此严寒的日子。他们竟然全都一丝不挂地赤裸着上身……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等事情发生——那位平素怯懦如女人的船工(就是那位曾留下来看守船只的异乡汉子),居然在极度痛苦的烧灼中,能够升华到完全忘我的境界(忘记了几百上千年资水的传统道德……),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发狂一般,跳上江岸直朝我们母侄冲来,一手将我的伯母搂起,如滩啸一般一字一顿地宣布:“我——要——娶——你!”伯母的脸色刷地惨白,陡然从那汉子的怀中挣脱开来,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佬——大——啊!”便猛地朝伯父的遗像扑去,把伯父紧紧地搂进怀里,许久许久,又出人意料地转过身来,一双拳头如铁锤,擂打着那汉子的胸脯;然而那汉子竟任其锤打,一动不动,如一座坚不可摧的石山……不知是我伯母捶打得累了呢,还是终于被那汉子铁打的意志所感化?不知在什么时候,她那激愤的拳头居然变成了温柔的手掌,在那汉子青肿的胸脯上痛爱地抚摸……人们一怔,旋即,一个个便全都低下了头去。我知道:那是船帮对这位敢于以如此一种抉择作为报答的行为的默许;也是对我伯母那种似乎是离经叛道的行为的首肯。
其时,世界一派静穆,只有资水汤汤,一如天与地的啜泣……——啊!资水河,我的船帮!我的船帮哪!
自学三要
《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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