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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上地系好。不论在谁的地界上,两人共处一室,从不会把窗帘完全拉严。帘布之间的一道缝隙,是一座挽起梦境与现实的桥。梦越不过帘布,渗不进现实,而现实在外探头探脑,给梦殷勤地染色。夜晚,窗帘缝通向室外昏黄的、似近又远的路灯光。到早上,就成了渺渺的、极近极远的太阳光。
燕然本是健谈的人。但在这样的清晨,他是不大爱说话的。就那样微低着头,眼光朝下系扣子,手指细微的一个动作都泛着平日难得一见的懒散,被苍白阳光一擦过,脸一侧半浸进去,又显出凛然的威仪来。他不记得他为什么会觉得是盘扣。肯定不在第一次,也不在五十年代及以后。他也从未用自己的手去解开过那些盘扣,否则它们不会充斥着繁密的象征意义在他脑海中一遍遍重播。
解与系,昼与夜,隔离与渗透,都是大千世界无数互补的矛盾。
实际上,米哈伊尔不大喜欢德国哲学最典型的二元对立思维。一想到马克思主义竟是从黑格尔传统中结出的果,自我构建,自我崩坏,一会儿异化,一会儿回归本质,斗争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循环不尽,永无止息,等等这一切,他就有反胃之感。革命后他成了大忙人,一会儿经济建设一会儿肃反,不大有空想这些;等到了卫国战争结束,他对着满目疮痍损失一半青壮年男性人口的国家,忽然就头疼起它们来了。
德国,德国人。麻烦,整个都是麻烦。记忆里的清晨,他喜欢平躺着,伸出一只手,从颈椎开始,逆着燕然系扣子的方向,隔着衣料自上而下地数对方的脊椎骨。燕然这时已整好衣襟,正绑着头发,感觉到他的手按上来多半会停顿一秒,接着继续绑,只是动作放慢一点。等到他数完,燕然就站起来,指着石英钟说:
“起来吧,米沙,要七点了。”
他们不向彼此问多余的问题。有过,但是很少。所以他从未告诉燕然,指腹滑过他脊椎骨上凹凸的时刻,会让他想起在斯大林格勒巷战的雪夜。
破败的路灯,撕烂的隔离网。
肮脏的雪和泥沙,斑驳的血和肚肠。
呼啸的子弹,震天的炮响,徐徐落下的夜幕送来死亡女神的亲吻。
在一半被夷为平地的楼房里,他与莱因哈特狭路相逢。先是扛着轻机枪突突扫射,后来变成一个挨一个地打单发。理性的外衣随时间流逝寸寸剥离,终于只剩纯粹的恨。很早很早,他们对彼此的仇恨就已突破天际,可追溯到混沌初开,耶和华创造飞鸟走兽供人类食用之前。他们站在对面,彼此谄媚,彼此嘲笑。彼此清醒,彼此憎恶。单发也打完了,理智也用尽了,于是他们丢下□□,扑了上去。
用刀锋去劈!用拳头去揍!用牙齿去咬!
只因为我多么恨你啊!不需要理由地恨!你存在于世多一秒,就是对我最残酷的折磨!
莱因哈特给他肚子上狠狠来了一拳。他五脏六腑被打得移位,却杀红眼只觉恶心而不觉疼痛。他拿膝盖顶开他,拾起一条半边焦黑的铁管,冲德国人背上抡去。哐当一声闷响夹带三分清脆,莱因哈特猛地松开钳制他的手,往外滚开好几圈。应该是正好敲到脊椎某个脆弱关节了,他想到,真可惜,不知道是第几节。
等一切尘埃落定,审判之前他跑下监狱,问莱因哈特当时揍到了哪里。
德国人瞧也不瞧他,说:“你有病。”
工勤员提着泔水桶走过他身后。步履急促又审慎,像一只躲在遮阳棚阴影中沿街溜过的灰鼠。那一刻他想夺过泔水桶,越过铁栅栏泼莱因哈特一头一脸;但他只是皮靴在水泥地上磨了磨,说有多打扰,便转身离去。
他渴望的,何止泼一头一脸的泔水那么简单。
莱因哈特的,燕然的,藏在薄薄一层皮肉下的椎骨。一个拼尽全力去摧毁,一个竭尽温情去触碰。都是鲜活的,热腾腾的,给他强有力的活着的实感。
他听了燕然的话,就把先前数关节的手收回去,再换个角度扬起,要他拉他起来。对方嘴角略微弯出一个弧度,一半无奈一半纵容,手就递了过来。清晨的空气凉薄,两手相触时微微一暖,一瞬即如永恒。他想既然能产生错觉到如此,应该算是爱情。然而这份摸不到恨意的爱,又时常令他惘然。
好似大厦没了地基,月亮失了太阳。
空中楼阁,雾里看花。
二战后的头十几年是段有趣的时光。
老欧洲从废墟里重生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某些曾撑起它的强有力的东西。隔着白令海峡,红与蓝的两极之间游荡着破碎的幽魂。有些奄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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