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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长亭会跟它们打听从前在曲江城的生活。屋外的牵牛花,店门下的小铃铛,那一架又一架摇摇欲坠的货品……兜兜转转,迂回又徘徊,聊到最後总会指向一处……
话题至此,杏仁抬眼,一径看向烛台那头的鬼,「说起你,他会笑。」
有时候想想,那个声名赫赫,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的傅掌教笑起来是件多惊悚的事。回头再看,冒着风雪而来的道士端端正正捧着茶碗,坐在韩觇现在的位置上,一低头,发丝间还能瞧见不曾融化的雪花。隔着一点暖暖的烛光,眼睑微垂,唇角半翘,顷刻间,春暖花开。只是笑过後,常见他眼底一丝惆怅。
「他问我们,想不想永远住在这儿。」山楂插嘴说。
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胆小的妖怪。道者自己大概也觉得突兀,尴尬地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永远……」鬼魅的脸上现出几分深思的表情,双唇方勾起,旋即被讥讽的笑容取代。
这年头的修道人越发巧舌如簧了,这般痴妄的话语也挂在嘴边……不怕烂舌头吗?
归途中,韩觇不出意外遇见了不怕烂舌头的道士。
傅长亭原先不喜欢他出外夜游,如今依旧。只是,起初总是坐在屋中苦等的道士渐渐转了性子,时常跑到外头来。
藏经阁外的悬桥,思过崖上的巨石,还有这条通往道观後门的小径,韩觇总能在夜色下冷不丁撞见直挺挺立在路边的他。笔直如松的身影,任凭风雪肆虐,始终岿然不动。
浓厚的夜幕下,鬼魅看不清他的表情,唯有一双晶亮的眼眸依旧带着几丝焦躁与怒气。韩觇不搭理他,径自慢悠悠往前走。
身後,傅长亭亦步亦趋地跟着。鬼魅不说话,他同样也不开口,保持着半臂的距离,如影相随。
每夜每夜,打开房门时,面对着一室的冰冷与黑暗,唯有傅长亭自己才明白那种如坠冰窟的惊慌与失措。鬼魅夜游时去的地方寥寥不过三处,从藏经阁一路到思过崖,再从後门下山,脚下纵横交错的小道,一如他纷乱不安的心情。
无法想像,如果找不到他,他该去哪里寻找?更无法想像,万一再也找不到了呢?没有人知道,人前镇定自若的掌教大人,在望见鬼魅徐步而来的身影时,心中正经历着怎样跌宕壮阔的起伏。
伸手抓过他冰冷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安抚剧烈跳动着的心。一再抓紧,抓紧,抓紧,双掌之间紧密得再无缝隙,指尖几乎抠进他的手背。
那头的鬼魅始终没有挣扎,不抗拒,不回头,不喊疼,静静地给他一个模糊的侧影。
其实从在落叶镇找到他起,他们之间相处的情形就再未变过。漠然走在前方的韩觇,紧紧跟随于後的他。想要追上几步去牵他的手,指尖还未触及就被他不着痕迹躲开。哪怕如此这般两手紧握,他与他,终究隔了半臂的距离。咫尺之遥,却是万水千山。
「在忙什么?」走在前头的韩觇突然开口,低微的问句转瞬就被夜风吹走。
「……」木讷的道士放慢脚步,确认了许久方才相信,鬼魅是在跟他说话,「道观里的事。还有,陛下想在京城再修一座道观。」
「哦。」点点头,韩觇继续往前走,「还有呢?」
「过一阵,江州白云观要送几名弟子来修行。」
「是吗?」鬼魅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再有呢?」
「……」寒风刺骨,吹得道者宽大的下摆猎猎作响,傅长亭跟着他一起止住脚步。掌中的手还是冰冷的,任凭他握得再紧也不会有丝毫变化,「没了。」
「傅掌教打算如何处置我?」转头直视着他迅捷变化的神色,韩觇面无表情问道,「终南乃道家清修之地,藏邪纳垢,果真妥当?诸位师叔师伯能坐视不管吗?抑或,他们早已对掌教有所谏言?」
傅长亭近来在忙什么,韩觇隐隐约约能够猜到。
终南山是什么地方?即便金云子闭关不出,那几个隐居在雪峰间的老人精可耳聪目明得很,三清殿上碾死只蚂蚁都能掐指一算说出因果始末来。何况他这一身鬼气?
「你不是邪,更不曾污秽。」山风远大,他垂首站在鬼魅面前,一字一句俱是郑重,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鬼魅却是摇头,眯起眼看他,仿佛看一个固执倔强的孩子。道者的手掌一如既往的温暖,只是,他再也不敢贪恋。想要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不料他却紧握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