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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巡捕说到这里,凑近曾国藩耳边把声音放低:“文中丞因德大人死在他的衙门里,当时又无第三人在场,心里有点怕,怕说不清楚。”
“干得好,康福有心计。”曾国藩心里想,口里却严峻地对袁巡捕说,“德大人是朝廷派来的留都郎中,圣祖爷的后裔,当今皇上的叔辈,就是本部堂亦敬重他,兵凶战危之地,从不让他去。他住在南康,有一队亲兵专门保护,现在却无缘无故地死在文中丞的衙门里,又没抓到刺客,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说罢,拿出手绢来擦眼睛。袁巡捕见状,也只得陪着流泪,又结结巴巴地说:“文、文中丞自知保护不力,有负朝廷,故遣卑、卑职恭请大人到南昌商、商量,一起捉拿凶手归、归案。”
曾国藩冷冰冰地说:“瑞州军务繁忙,我如何离得开!”
袁巡捕哀求道:“文中丞一再叮、叮嘱卑职,务必请大、大人放驾。”
曾国藩心想,不去看来不行,今后朝廷追问起来,也不好回话。去呢,又有点心虚。他坐在椅子上,做出一副又哀又怒的样子,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深恨自己胆气薄弱,缺乏董卓、曹操那种乱世奸雄的禀赋。这事做得神鬼不知,天衣无缝,你怕什么来?曾国藩经过这样一番心理上的自责自慰后,胆子壮起来:“好!我明天和你同去南昌,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袁巡捕慌忙鞠躬:“多谢曾大人!”
“大哥!”曾国藩正要叫人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启程,忽见曾国华哭着进了门。
“什么事?”堂堂五尺大汉,居然泪流满面,岂不是脓包一个!曾国藩真的有点看不起这个六弟了。
“大哥。”曾国华经此一问,哭得更厉害,“父亲大人去世了!”
“你说什么?听谁说的?”曾国藩猛地站起来,双手使劲抓着六弟的肩膀问。
“四哥打发盛三送讣告来了。”
曾国藩手一松,瘫倒在太师椅上,泪水从微闭的双眼中无声地流出来。好一阵子,他才睁开眼睛,轻轻地吩咐左右:“拿丧服来!”然后转过脸,对袁巡捕说:“国藩遭大不幸,不能应命前往南昌,请代我多多向文中丞致意,务必请他早日缉拿凶手归案,以慰德大人在天之灵。”
深夜,曾国藩从悲痛中苏醒过来。他前前后后冷冷静静地想了又想,如果说当年母亲去世最不是时候的话,那么父亲不早不迟死在这个时刻,真可谓恰到好处。目前局面,处处掣肘,硬着头皮顶下去,日后会更困难,无故撒手不管,上下又都会不许,不如趁此机会摆脱这个困境,把这副烂摊子扔给江西,给朝廷一个难堪。这水陆两万湘勇,除开他曾国藩,还有谁能指挥得下?到时,再与皇上讨价还价不迟。曾国藩的心绪宁静下来,他坐在书案边,给皇上拟了一个《回籍奔父丧折》:“微臣服官以来,二十余年未得一日侍养亲闱。前此母丧未周,墨绖襄事;今兹父丧,未视含殓。而军营数载,又功寡过多,在国为一毫无补之人,在家有百身莫赎之罪。瑞州去臣家不过十日程途,即日奔丧回籍。”他想起德音杭布之案,今日之境遇,是越早离开越好,决定不待皇上批复,即封印回家。
咸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是个愁云惨淡、天地晦暗的日子。早几天气温和暖些,水边的杨柳枝已吐出星星点点的嫩牙尖,这几天又被呼啸的北风将生命力凝固了,偶尔可看到的几朵迎春花,也全部萎落在枯枝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鸟儿不敢出来觅食,全部蜷缩在避风的窝里,企望着艳阳天的到来。吃过中饭后,曾国藩告别前来瑞州送行的彭玉麟、杨载福和康福等文武官员僚属,以及文俊专程派来吊唁的粮道李桓和瑞州城的知府、首县等人,带着六弟国华、九弟国荃、仆人荆七踏上回家奔丧的路途。
兄弟三人都不说一句话,默默地骑在马上赶路。曾国藩的心更像满天无边无际的阴云一样,沉甸甸、紧巴巴的。他望着水瘦山寒、寂寥冷落的田野和马蹄下狭窄干裂、凹凸不平的千年古道,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这悲哀不是为了父亲的死。父亲寿过六十八岁,己身功名虽仅只一秀才,但儿子为他请得一品诰封和皇上的三次赏赐,整个湘乡县,没有第二人有如此殊荣。做父亲的可以瞑目,做儿子的也对得起了。曾国藩悲哀的是他自己出山以来的处境。
从咸丰二年十二月出山以来,五年过去了,其中的艰难辛苦、屈辱创伤之多,正如眼前的锦江水一样,倾不完,吐不尽。锦江水尚可以向人世间倾吐,自己肚子里这一腔苦水,向谁去倾吐呢?——“好汉打脱牙和血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