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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仰卧在自己面前,轻轻搀她双手,一声令下:“站起来。”她两脚一使劲,就站了起来。又发口令:“坐下。”她便坐了下去,伸开双臂,挺着腰板,高兴地笑,似乎为自己掌握了一种新本领感到满意。
由于目盲,她学步较晚,而且始终走不利落。横向运动不便,她就来垂直的,常常略弯着腰,挥动双手,专心致志地长时间地快速地双脚并跳,边跳边笑,跳得极欢极入迷。
“像踩了弹簧。”雨儿评论道。
“有那么机械?”我反驳。
“对,再加上一脸的陶醉。”
七个月的妞妞,已临近开口言说的边缘了。
“妞妞,爸爸真喜——”我停住了。妞妞转过脸来,面对我,微笑着,用小手抓我的脸,催促我说出后面那个“欢”字。
我抱她到窗户边,她抓住窗帘,朝嘴里送。“妞妞,不能吃。”我夺下窗帘。她又送,我又边说边夺。她再抓住,想送,犹豫了,终于放下,挥挥手,身子一转,示意我抱她离开。此后,只要触到窗帘,她就转过身子,要求离开。
每当有客人来,雨儿就兴致勃勃地让妞妞表演节目。
“从前有个小妞妞,小妞妞有头发,有小耳朵,有嘴巴,还有小脚丫……”
按照雨儿的讲述,妞妞依次摸头发、耳朵、嘴、脚丫。一开始她摸耳朵老对不准位置,常常摸到后脑勺上去了。
“小妞妞真聪明,会欢迎,你好,再见……”
她依次拍手、招手、挥手。
“妈妈真喜欢。故事讲完了,谢谢大家。”
她作揖。
重复几回后,雨儿刚开口,她就摸头发了。故事才讲一半,她已经依次做完了全套动作。
“妞妞,你可真是可爱大全!”我笑说。
但是,在表演完之后,我看见她把脸蛋埋在床褥上,小手捂着眼睛,久久地一动不动。
她使劲揉右眼,把眼睛周围的皮肤揉得一片红。我俯身看,禁不住抽泣起来。她听见我的声音,把小手挪开,小嘴甜甜地咧开,爆发出了一声灿烂的笑。
妞妞躺在床上,自个儿静静玩了两个多小时。她睁大眼,啃手中的塑料玩具,不时换手和调整玩具的方向,啃得很专心。病眼不适时,她就用手捂一会儿,然后接着玩。
我走到她的头顶方向,轻轻发声。她立刻扔下玩具,翻身趴着,仰起头笑了。她悄没声地笑,眼睛放光,不停转动脖子,笑盈盈四顾,仿佛在向人们表达她的满意和快乐。
她试图朝我爬来,伸出双手,但够不着,小手急切地探寻着,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我赶紧凑近她,她欢笑着伸出两只小手,久久捧着我的脸。
我和她说话,她回答了——用小手频频拍我的脸颊,抚摸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唇,又把小手伸进我的嘴里。
妞妞最亲的人是爸爸妈妈,但是,即使在视力最好的时期,她也不曾真正看见过他们。她一辈子没有看见过和她朝夕相处的爸爸妈妈。在她心目中,爸爸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是一种声调,一种气息,贴在怀里时的一种感觉,至多再加上眼角晃动的一小片影子。
当我抱着她时,她会脸朝我睁大眼睛,极认真地端祥我。她闻到我的气息,听到我的声音,知道爸爸就在眼前。可是,她对不上视线。由于声音是从耳朵传入的,她不由自主地要把目光投向两侧。有时候,她似乎捕捉到了我的位置,于是就对着我的脸久久地“凝视”,茫然的脸上露出一线欣慰的神情。
然而,妞妞有小手,小手是婴儿的交际家。
妞妞伸出小手,在爸爸妈妈的脸上小心触摸着,一点一点地触摸,脸上的表情极为专注。她是用身体而不仅仅是用眼睛感知爸爸妈妈的。小手替她架起了一座走向亲人的桥梁,使她实在地感觉到了亲人的存在。
有一位哲学家说,触觉是比视觉、听觉等等更为本质的感觉。我相信这个论断,因而也相信妞妞对爸爸妈妈有着最实在的感知。另一方面呢,我发现父母对孩子的爱其实也是非常肉感的,包含着触觉和嗅觉的快感。所以,譬如说,我才会抱妞妞上了瘾,觉得她那胖乎乎、肉团团的小身体散发出的浓郁的乳香味竟这么芬芳,抱在怀里骨肉相依的感觉竟这么舒服。婴儿的小手,这无比甜美的花朵,被它触摸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对幼小生命的抚爱在这触摸中获得了回报,这触摸未尝不是另一种抚爱,是幼小生命对于逐渐衰老的生命的温柔安慰。子不嫌母丑,小手不嫌弃爸爸妈妈脸上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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