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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能仍然使我们多少相信孩子的生命是我们自己生命的延续。所以,目睹孩子的死,差不多是目睹了自己的死。这是一种最接近于目睹和身受相重合的死。目睹自己所孕育的生命毁于一旦,无常在眼皮底下演出一整出戏,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幻灭之感了。
也许,我的女儿,你的短促美丽的生命是我的真实宿命,而我在人世的苟活只是一个幻影……
17等和忍
我究竟在等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奇迹比美德(所谓善)、甚至比公道(所谓善有善报)更为罕见,我早已不相信奇迹了。
当然,我不是在等那必将到来的结局。一个父亲怎么会等他的孩子的死呢?
可是我确实在等。我在等我的患有绝症的女儿的每一次欢笑,她那么爱笑,我的等待很少落空。
我知道,总有一天,病痛会迫使她不再欢笑,并且终于夺去她的生命。那时候我将不再等待,只是咬牙忍受。
人生无非是等和忍的交替。有时是忍中有等,绝望中有期待。到了一无可等的时候,就最后忍一忍,大不了是一死,就此彻底解脱。
18生命的得失
我问自己:
一个婴儿刚出生就夭折了,他究竟一无所失,还是失去了他应该享有的漫长的一生?
一个老人寿终正寝了,他究竟失去了他曾经享有的漫长的一生,还是一无所失?
我问自己:
生命的得失究竟如何衡量?寿命的长短究竟有何意义?
我对自己说:
生命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因此无论什么年龄的死都是不可计算和比较的,都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的丧失。
我发现我的问题和答案都似是而非,用玄学掩盖了一个常识的真理:老人的死是自然的、正常的,孩子的死是不自然的、荒谬的。
面对死,孩子给人一种实在的安慰:生命是不可阻遏的。
但是,面对孩子的死呢?
19平庸的父亲
诗人不宜做丈夫。一结婚,诗意就没了。哲学家不宜做父亲。儿女生下来,哲学就死了。
我可曾发过诸如此类的高论?
于是有人据此劝慰我:“这是天意,上帝要你做哲学家。”
可是现在,如果允许我选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做父亲,不做哲学家。
一位朋友替我提供理由:在这个时代,平庸的哲学家太多了,而杰出的父亲太少了。
不,我的选择是:宁可做平庸的父亲,不做杰出的哲学家。
我的理由要简单得多:我爱我的女儿胜于爱一切哲学。没有一种哲学能像这个娇嫩的小生命那样使我爱入肺腑。只要我的女儿能活,就让随便什么哲学死去好了。
第五章绝望的亲情(札记之二)(4)
然而,我的女儿注定活不了。
然而,形形色色的哲学注定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我抱着我的女儿的小小尸体,拒绝接受任何一种哲学的安慰。
由不得我选择,我骨子里就是个平庸的父亲,做不了杰出的哲学家。
20尼俄柏的眼泪
在西皮罗斯的悬崖上,耸立着一位母亲的石像。她全身僵硬,没有生命,唯有那双呆滞的眼睛淌着永不干枯的泪水。
这是尼俄柏在哭她的惨遭杀害的儿女。
这位忒拜的王后,曾经是人间最幸福的母亲,膝下有七个美丽的女儿和七个健壮的儿子。她多么天真,并不夸耀她的权势和财富,却仗着她有众多可爱的孩子而傲视子女稀少的天神勒托,终于遭此可怕的报复。
当舞蹈家邓肯的两个孩子在车祸中丧生时,她觉得她也像尼俄柏一样变成了石头。从此以后,不管她又经历了些什么,一切都已经外在于她,就像浪花外在于石头一样。
尼俄柏和邓肯是真正的女人,她们爱孩子远胜于爱使她们显赫的王位或艺术。我相信她们的野心是纯洁的,因为这野心温顺地听命于她们的至高无上的母性。
对于一个母亲(我还要加上父亲)来说,不可能有比丧子更加惨烈的灾祸了。有一项调查表明,在各类生活事件中,子女死亡造成的心理压力最大。别的事件打击头脑或心灵,丧子却直接打击人类最深沉的种族本能。
所以,尼俄柏是一个悲惨的象征。在灾祸降临的那一刻,她变成了石头,她的一切都死了,唯有她的悲哀永远活着。只要天下还有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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