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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第3/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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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为有罪,该吃苦,就没要。他默默地走了。那时候我的亲友都断了来往,他的处境也危在旦夕,他竟不怕风险,特意来拉我一把。

汝龙接着感叹地说:“黄金般的心啊!”“人能做到这一步不是容易的啊!”

在病房里想有关健吾的往事,想了几天,始终忘不了汝龙的这两句话。对健吾,它们应该是最适当的悼词了。

黄金般的心是不会从人间消失的。在病房不眠的夜里,我不断地念着这个敬爱的名字:“健吾!”

七月十九日

掏一把出来

《随想九十九》是在七月十八日写成的。在文章的结尾我引用了朋友汝龙(翻译家)来信中的话。发表私人通信,没有事先征求本人同意,我应当向写信人道歉。在某一个长时期,私人信件常常成为个人的罪证。我有一位有才华、有见识的朋友,他喜欢写长信发议论。反右期间一个朋友把他的信件交给上级,他终于成了“右派”。后来他的“右派”帽子给摘掉了。过了几年发生了文化大革命,他的另一个做教授的朋友给抄了家,拿走了他的一叠信,造反派学生根据信件又抄了他的家,并促成他的死亡。所以到今天,还有人不愿写信,不愿保留信件。

但是那样的日子是不会再来的了。今天人们可以随意讲心里的话。汝龙也不愿意在我面前把心遮掩起来。那么让我再从他的信中抄录几句:

我知道他死讯的那天晚上通宵没睡,眼前总像看见他那张苍白的脸,他那充满焦虑的目光,他那很旧的黑色提包,他那用手绢包着的钱,我甚至觉得我再活下去也没意思了。

汝龙是少见的真挚的人,他一定没有忘记那十年中间种种奇怪的遭遇。我也忘记不了许多事情,许多嘴脸,许多人的变化。像李健吾那样的形象,我却很少看见。读了汝龙的信,我很激动。那十年中间我很少想到别人,见着熟人也故意躲开,说是怕连累别人,其实是害怕牵连自己。一方面自卑,另一方面怕事,我不会像健吾那样在那种时候不顾自己去帮助人。

我变了!我熟悉自己在“文革”期间的精神状态,我明白这就是我的所谓“改造”。我参加“运动”还不算太多,但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把一个“怕”字深深刻印在我的心上。结果一切都为保护自己,今天说东,明天说西,这算是什么作家呢?当然写不出东西来。想起健吾,想起汝龙信中描绘的形象,我觉得有一根鞭子在我的背上抽着,一下!一下!

汝龙不是悲观主义者。他可能因为看见好人的死亡而感到绝望。这绝望只能是暂时的,不然他怎么能长期伏案勤勤恳恳地翻译契诃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呢?在这一点上我和他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一个好人死了,自己活下去也没有意思了。我却认为一个好人死了,我们更有责任、更有意思“再活下去”,因为可以做的事、应该做的事更多了。尽管十年“文革”至今还给我带来血淋淋的噩梦,但长时期的折磨却使我更加懂得生活的意义,使我更加热爱生活。

想到健吾,我更明白:人活着不是为了“捞一把进去”,而是为了“掏一把出来”。

好人?坏人?各人有各人的解释,但是我们国家目前需要的正是“掏一把出来”的人。

七月二十三日

病中(三)

人以为病中可以得到休息,其实不然。

我在病中想得太多,什么问题都想到了,而且常常纠缠在一两个问题上摆脱不开,似乎非弄到穷根究底不可。其实凭自己的胡思乱想,什么也解决不了。例如生与死的问题,我就想得最多,我非常想知道留给我的还有多少时间,我应当怎样安排它们。而仰卧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眼看时光飞逝,我连一分一秒都抓不住。我越想越着急。于是索性把心一横,想道:只要心不死,我总会留下一些什么。又想,只要有信心,我还能活下去。

甚至在我给钉在“牵引架”上的初期,我也曾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我忘记不了那些可怕的日子。就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季节,发生过完全不同的事。那几年中间我不敢到医院看病,因为害怕两件事情:一是在“医疗卡”上加批“反动权威”或“反共老手”;二是到医院群众专政登记处去登记,表示认罪。我们去看病,要向本机关监督组请假,他们就在“医疗卡”上随意批注。不用说,这种做法早已跟着“四人帮”一起消失了。这次在医院中我从亡友西禾的口里听到“非人生活”四个字,他是在讲自己病的痛苦。其实我在病床上回想“文革”时期的生活,我也几次吐出“非人生活”这样的句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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