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第1/4 页)
在几秒钟的停顿之后,欧阳朗云和秀山次郎几乎是同时扑到窗口上。轿子没有了,知府大人也没有了,浓烈的硝烟气味中,只有它们的碎片散落在街道上。那支刀枪林立的队伍像被暴风刮过的农田,横七竖八地倒在满是血迹的路面上。在街道对面的墙脚下,欧阳朗云看到了一截腿,和一些血肉模糊的东西。惊叫、哭喊、移动的躯体、慌乱的奔跑,从短暂的停顿中突然爆发出来。这条千百年来拥挤着店铺和商人的街道,眨眼间变成了血肉横飞、哭号震天的活地狱。因为离刚才强烈的爆炸距离太近,欧阳朗云暂时丧失了听力,在一片无声的空白中,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一时间弄不明白为什么街道上忽然没有了声音,所有的人都在一派死寂之中怪诞地奔跑,慌乱的肢体在无声无息中撕扯拥挤。他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无声的画面是真实的,他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那个巧妙的茶壶炸弹制造出来的。在此之前他只是学会了制造炸弹,他只是听秀山正雄先生讲解过炸弹的爆炸力和杀伤力,他在秀山制作所的实弹演习也只是把炸弹扔进旷野,他绝没有想到炸弹扔进人群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欧阳朗云觉得自己好像被狠狠地摔到一面墙壁上,那种剧烈的撞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次精神的扫荡和掠夺。当一切都出乎意料的时候,欧阳朗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被原来的想象所欺骗。视觉的震惊眨眼间变成肉体的反应,欧阳朗云没有来得及转身,就那样伏在窗口上猛烈地呕吐起来。好像所有的内脏都要从嘴里喷射出去。在几乎被窒息的呕吐中,欧阳朗云的身体整个伸到了窗口的外面,低垂的脸倒对着墙壁。当他在挣扎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猛然看见一块炸烂的内脏黏糊糊地贴在眼前的墙壁上,他说不清那是一块肺还是一块肝脏,只是觉得恐怖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整个的身体像断弦的弓一样反弹起来,手臂乱舞着,狂叫不止。如果不是秀山次郎死死地抱着,欧阳朗云几乎要从窗口失手栽下楼去。在翻肠倒胃的呕吐中,欧阳朗云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幻觉。他好像又回到了父亲的轧糖厂,看见那些粉身碎骨的甘蔗,翻着被碾碎的白骨从机器里源源不断地吐出来。他感到秀山次郎在拍打自己的脸。他挣扎着要摆脱同伴的搂抱时,看见了秀山次郎不停张合的嘴,直到这时候,欧阳朗云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投炸弹之前还是紧张得忘记了一个步骤,没有把保护耳朵的耳塞放进耳朵里。反倒是按他的指挥提前卧倒在茶桌下面的秀山次郎,身上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欧阳朗云指指街道,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努力地想笑出来,可白得怕人的脸上露出来的都是惨笑。他本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他本以为自己也会像别人一样有赴汤蹈火的勇气。他本以为复仇的决心可以让自己战胜一切。他本以为那颗自己制造的巧妙的炸弹会为自己证明一切。可没有想到,被证明的却是自己如此的胆怯和慌乱。欧阳朗云没有能按照事先预计好的方案立即下楼逃离现场,当他还在呕吐和惊吓中喘息不已的时候,楼下的敞厅里已经响起了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和叫喊声,杀气腾腾的士兵们眨眼就掀起了包间的门帘。欧阳朗云向同伴抬起了抱歉的眼睛,脸上的惨笑很快就变成了无法掩饰的惭愧。 当然,欧阳朗云更没有想到,一场本来应该是义无反顾的壮烈献身,竟然这么快就变了味道。他无法接受别人为自己白白送死的荒谬。他更不敢面对那两颗滚落在街道上的人头。在被炸弹证明了自己的怯懦之后,这两个被砍头的无辜者又用鲜血证实了自己的贪生怕死。当那两个无辜者被拖向死亡的时候,自己这个“义士”竟然能龟缩在人群里苟且偷生。欧阳朗云觉得,自己从茶楼的敞厅里往外走的时候,根本就是一个卑鄙的逃兵。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个聂大人早就看穿了自己。一团和气之中,他那双含威不露的眼睛,根本就没有遗漏了任何证据。如果不是有“鹰野寅藏”这个东洋人的身份做掩护,在大街上被砍首示众的就应该是自己,就应该是那个叫欧阳朗云的中国人。 在极度的混乱和慌张中,两个年轻人走出了戒备森严的城堡。从那个地狱一样的石头城里逃出来,视野豁然开朗。死亡和鲜血被留在身后,眼前的世界安详而又平和。北门外面,高远的秋阳下边,平静饱满的银溪似乎静止在远山近树之间。偶然的,有几只白鹭从静止中虚幻地飘起,又虚幻地飘回到静止里。远处的桐岭绿树生烟,上关桥横跨在一川碧绿之上,听鱼码头的渡船一动不动地停泊在凝固的河水中。面对这旷远无声的宁静,面对这被自己看过无数次的风景,欧阳朗云忽生隔世之感。没有人能比他更明白,此生此世,自己恐怕是永远也无法再返回到河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