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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太医,总是自己歇一歇调整个七七八八,又继续向下读,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可以挽住她的性命更久些。
两年前那场剿杀清水教的战争,官军胜利了,除却二把手林清借招安之机逃脱之外,余外人等或死或囚,王硕祯受伤甚重,未到顺天府已经没用了。一场借白莲教起义,战火燃遍半个山东省的大案就此算是终结,可此刻回忆起来,乾隆心中没有半分应有的喜悦:这场胜利,是不是代价太高昂了?若是可以回头再来,自己是不是愿意做出截然不同的抉择?
好在,她还在那里,好在,自己没有冲动。乾隆被心里涌上来的一阵思念纠缠得难以解脱,终于起身对外头道:“备朕的御辇,去宗人府瞧瞧。”
马国用跟在乾隆身边多年,对他熟悉得很,自然知道其中意思。皇帝看视生病的兄弟、子女、勋戚、大臣,都是常见的事,亦是难得的恩宠,他略略舒了口气,急急吩咐下头准备。回头窥见乾隆果然神情里带着些憧憬般的悦色,不由要上去凑趣:“冰图郡王刚刚成婚,皇上厚恩厚赏,郡王感念皇恩,几回递折子过来要谢恩呢!”
“跟朕少玩花头!”乾隆淡淡道,瞥了马国用一眼。奕霄折子里请求什么,他非常明白,之前有些犹豫,现在想想倒也好,今日看望过她,若是她也愿意放下身段恳请,倒也不妨让英祥进来见一面,或者让她回去两天,接受新妇的叩拜,也算是再次施恩于她,不定心情一好,她身上绵延的重病症也能得缓解呢!
等待的间隙,内奏事处送来各部的紧要奏折,乾隆随手拿起,先翻略节,后看正文。翻到宗人府的一份折本,他怔了怔:宗人府素是闲差,有什么要紧事正儿八经写折子过来汇报?打开翻了一页,他的脸就变了色,没看完奏报,从“病情加剧,阖然长逝”的字样开始,那些端秀的浓墨楷书在乾隆的眼前已经模糊成了一片,耳朵里“嗡嗡”乱响,心脏似要弹出胸膛一般,鼓胀得气都透不过来。马国用见乾隆一手摁着才读了一页的奏报,一手揪着胸口衣服,脸色发青,摇摇晃晃的样子,吓得肝胆俱裂,上前边扶边道:“传太医吧?!”
乾隆无力地摇头。马国用不死心,又道:“那,那叫令主子过来?”
乾隆突然暴怒,反手把马国用一推:“滚!让朕静一静……静……一静……”那爆发的力量远远不足,瞬间就被悲恸淹没,声音低至几乎听不见,人也踉跄得跌坐在条炕上,唯有那冰冷的感觉,弥漫在四肢百骸——他还是误了,还是误了……若是去看望她再早一天,又若是自己当年没有在情急之下说“赐死”的话,又若是肯对她在自己眼下弄权假装不知,又若是依着傅恒的遗愿不再想着“报仇”……怎么会有此刻楚痛?泪水毫无顾忌地涌落,在六旬皇帝明黄色的衣襟上溅出一朵朵水渍,上面的十二章纹样五色斑斓,一条正龙栩栩如生,冰冷的眼睛透出傲岸和漠然,下面江牙海水,翻滚着巨浪。这是他的江山,他用尽心力保全爱护的江山,他仔肩重荷不敢稍有疏忽的江山。如今他无声地流着泪对着这片江山惨笑。
皇帝把自己关在阁子里几乎到半夜,马国用在外头支着耳朵听动静也听到半夜,终于听到里头苍老的声音:“来人。”
马国用几乎是舒了一口气,赶紧揭开帘子进去,躬身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乾隆一瞟外头,影影绰绰站着、焦急地向里头张望着的似乎是令贵妃,他眉毛一皱,却没说什么,只是道:“打水洗洗脸。回寝宫。”马国用偷偷一瞄乾隆的脸上,犹自有未拭尽的泪痕,心里不免也酸楚,不敢多言,赶紧照吩咐做事。乾隆用热水焐着肿起来的眼睛,淡淡道:“她的祭文,朕亲自来写。”
马国用不敢表示任何意见,低一低头表示听见了,无奈乾隆眼睛被遮着,并没有看见,只是在半轮青白月下轻轻念着:“……秋生衰草,寄悲思于素笺;风摧兰戺,转匝地之悲声。念银箭初残,泪尚如霰;北风吹雨,玉匣梦归。独忆当日母氏垂怜,而今朝帝子魂归南浦;性命终不可期,徒夏日冬夜长哀思。登望故冢,唯嘘唏而涕零,彤庭辉辉,何重铸望思台?薤歌无异,顿觉音容之隔;冀尔有灵,歆兹芳荐……”(1)
他闭上眼睛,温热的手巾掩住了涌泻的泪水,寄哀愁于诗思,是不得已下的发泄。那一字一句缓缓念来,眼前就是那个小女孩,让他犯愁、让他垂怜、让他喜爱、让他心疼、让他矛盾纠结,也让他享受了做父亲时那种应有的、原始的快乐。
从手巾里抬起眼,天上那将缺之月倏忽变成血红色,在自己一身明黄服制上洒下一层抹不去的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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